此刻,母亲就靠在树旁,无助地望着家的方向,她在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之后,终于又无家可归了。
初夏的晚风轻柔地在她身边围绕,树林里的虫鸣与田野间的蛙叫,在满是繁星的舞台上,合唱着一曲催眠的小调,于是母亲坐在树旁睡着了。
仿佛是一个很冗长的梦境,梦中的母亲还是一个五岁的孩童,姥姥抱着她走在野外的小路上,初夏和煦的风把姥姥的脸庞抚摩得咯咯直笑,母亲就把头靠在姥姥的肩膀上,眯着眼睛看着小路在眼前一晃一晃,然后姥姥就哼起了歌谣:“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这是姥姥最爱唱的歌曲,她在做饭的时候唱,在田间干活的时候唱,在哄孩子睡觉的时候唱,她仿佛只会唱这一首歌,所以唱得轻车熟路,每一个音节都巧妙而动听。母亲年幼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靠在姥姥的肩膀上,听姥姥一开口把“月亮”那两个字唱得清凉明亮,母亲也会小声地重复一句“月亮”,姥姥便会咯咯地直笑。
“大秀,醒醒。”一个苍老的声音把母亲从香甜的梦境中唤醒过来。但她还没有完全从梦境中脱离出来,眯着双眼不耐烦地道:“妈,让我再睡一会儿。”
“回家睡去吧,在这儿别着凉了。”那个声音再次传入母亲的耳朵里,母亲这下分辨出来那声音并不是姥姥的,她一个激灵站起身来,看清楚面前的人是村东头的张老婆子。“张奶奶,你怎么在这儿?”母亲疑惑地问道,又急忙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别人在。
“我在家里看到你慌慌张张往这跑,便跟过来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张老婆子拄着拐杖说道。母亲没有回答,或者说她不知道如何开口。“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快和奶奶说说。”张老婆子不急不缓地说道。
“没什么事,我就是自己一个人不敢在家待着。”母亲说了一个谎。“那就去我家睡觉吧,走,奶奶带你回去睡觉。”老太太说着便往前走。母亲那一瞬间觉得这个人是可信的,真的只是一瞬间,她看着面前这个人佝偻着身体,拄着拐杖费力地走着,突然就觉得很安全,即便她那衰老的身体给不了她任何安全感,但至少也带不来伤害。
那天,母亲第一次走进张老婆子的家中,三间矮小的草房,破旧的窗户还是纸糊的。母亲进屋后坐在炕边,张老婆子在厨房忙活了一阵,用盘子端上了几个鸭蛋,“应该还没吃晚饭吧?家里没什么好吃的,就有这么几个鸭蛋,一直给你留着呢,就怕你来家里吃饭没什么好吃的亏待了你。”母亲盯着面前那几个鸭蛋,眼泪便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她剥开一个鸭蛋,边吃边哭,鸭蛋便噎住了喉咙,一下又一下地打着饱嗝。张老婆子递给她一杯水,“哭吧,哭吧,一次哭个够,以后就再也不要流眼泪了。”
母亲被这几个鸭蛋感动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仿佛在吹着风,一阵接着一阵地催促她流着眼泪。有时,感动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没有道理没有规则更不需要华丽的外表与奢华的本质,只需要简简单单的一颗真心或是再平常再廉价不过的鸭蛋,就足以把一个人感动得摧枯拉朽。
母亲就着眼泪吃掉了一个鸭蛋,然后对张老婆子道:“张奶奶,以后我就和你一起过,你搬到我家去住,我家的房子比你这要好还要大,你什么都不用干,我养着你。”张老婆子笑着道:“傻孩子,你这么小怎么能养我啊?”母亲倔犟却又有些得意地道:“我能养得起你!”
“好好好,你能养得起我,快睡觉吧。”张老婆子为母亲铺好被褥,看着脸上挂着泪痕的母亲心满意足地睡去,心疼地抚摩着她的头发,“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很仓促,村长在第二天接到了调令,升官为镇子里的粮食局长,过几天便举家搬迁到镇子里。可能是亏欠的原因,也可能是突然醒悟,在他走的前一天,他命令村子里的人把从母亲家抢走的东西全都归还回去。虽然村民们还是私藏了一些东西,但至少归还了大半,母亲与张老婆子把家里重新归置妥当,这个家又像是一个家了。
当天晚上,母亲神秘兮兮地搬出属于自己的那个小柜子,从里面拿出几个纸包递到张老婆子面前,“你看,张奶奶,我还有几个小金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