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乡(6)

父亲有些慌张地把孙老爷子叫过去,老人围着棺木转了三圈,从怀里掏出几张符,点燃了一张后在母亲的头顶绕了几圈,嘴里不停地嘟囔一些听不懂的咒语,然后大吼一声,“合棺!”几个男人重新把棺木盖子放上去,竟然灵验地就盖上了,没有丝毫的缝隙。孙老爷子叹了口气,又把手里的几道符分别贴在棺木与院门的上方,高喊一声:“起棺!”我急忙跪下,将火盆举过头顶,猛地,毅然决然地,狠狠地砸碎在面前,火盆里残留的纸灰轻浮地落在我的身上。随着火盆碎裂的声音,耳畔忽然响起以姐姐为首的一群女眷呼天抢地的哭声,那哭声像是一把锤子砸向我的心脏,带来的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那种厚实的沉重堵在胸口,憋闷得透不过气来,所以,所有的气体只能转换成液体,缓缓滑过脸颊,打湿衣襟。

鼓乐声起,唢呐嘹亮又悲婉的声音凌驾于哭声之上,八个抬棺的人缓缓地穿过挡住他们去路的女眷,毫不留情地把棺木抬放至门前的卡车上。鼓乐班的人也爬上了后车厢,我与姐姐坐到了驾驶室。按照风俗父亲是不能送别的,他站在院门前冲着我挥了挥手,悲痛的表情与所有丧偶的丈夫别无两样,只是他比别人激进了很多步,在旧爱还没被送走之前,新欢已经站在身旁了。

司机启动了车子,我冲父亲点了点头,然后车子缓慢地有些眷恋地驶出小巷,义无反顾地奔向火葬场。一路乐声未停,纸钱撒了一路,我想,母亲的葬礼应该算是圆满的,所有的环节都未因她生前卑微的地位而忽略,她在这个镇子里被笑话了一生,收场应该被尊重一次。

我知道,母亲是个知足的人,所以一次就够了。

从火葬场回来的路上,我透过驾驶室的车窗,回头又看了一眼火葬场那标志性的大烟囱,顶部不断有黑烟升起,也因这些灵魂的熏染,顶部的红砖已经逐渐变成黑色。我想,这些逝去的灵魂可能本身就是黑色的,或许他们临盆的最初是白色的,然后被这个世界一分一秒地渲染,直至黑色替代了所有的白,生命也就抵达尽头。接着一把炙热的火,把所有的黑色驱赶走,让它们顺着高耸的烟囱飘散到空中,继续寻找可以浸入的白色魂魄,反复循环,把世界变成一个可笑的循环过程。

但生命并不能循环,当它的黑色全都被驱除后,又变回洁白的本初,比如母亲,她现在就静静地躺在姐姐的怀里,等待明年春季的到来,安葬在树阴下,安葬在花丛中,安葬在每一个日升日落都能明确体验得到、不再留白的时光中。

我转过头看着姐姐的右侧脸,那触目惊心的刀疤犹如一个明确的标签,上面标注着一个美丽的意外,上面标注着一辈子都不会得到幸福,那是年少时的我对姐姐无情的诅咒。

姐姐发现我在盯着她看,转过头冲我微微一笑,“现在你看到了吧?你的诅咒灵验了,你他妈的怎么不去死啊!”

我知道,一切的戏剧已经结束了,我们该收回所有的伪装,卸下全部的道具,真刀真枪的生活从现在开始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