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茗心(五)(10)

 

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里面的老头儿衫演变成了雨娘冷艳的嘴唇,热情地贴在我滚烫的肌肤上,一旦粘上便不愿撒嘴。我像只抓鱼不成反落水的狗熊,站在那里,外面黑色粗绒的帽衫沉甸甸坠满水,活脱脱厚重的熊皮。

来不及多想,我趁着最后的余光来到“鲸背”的顶端,脱下绒衣裤子,使劲拧干又再套上,想着这样兴许会增大点摩擦系数。趴上去,一切“顺利”,比我想像的要快得多。“鲸背”本就布满青苔,被雨打湿更加泥鳅一样滑爽,我被倒渣土一样,迅速处理到谷底,比直接自杀式地跳下去强不了多少。幸运的是伸出去拼命抓挠的两手,总算勾带到一根野藤,减缓了一点势能,但不幸的是它劣质产品一样不堪重任,一下就被扯断了。而最最倒霉的,底下是一个崩塌尖耸的乱石堆,而不是圆滑的鹅卵石河床。

此点天黑紧急也没注意到,我被重力生生掼在大大小小见棱见角的碎石上。关键如果是正对着跳下去,还可以在临着陆的一刻调整姿式选择个适合的角度,而这种背滑式,又出乎意料的快,我的右脚踝当仁不让地戳了一下,负担了大半身的重量,之后仰天摔在碎石上。疼得我野兽一样嚎叫,那声音陷落在黑沉沉的夜色里,被打湿了一般粘腻得没有任何回应。只有落在身上、面颊、眼里噼啪作响冰凉的雨,还有满身满脸满嘴唇鲸背的泥泞。躺在那里浑身又痛又累,散了架似的,一动都不想动了。瑟瑟发抖,周围黑漆漆的,像有无数乌溜溜的黑眼珠瞪着这里,却一片死寂,只有竹叶风雨交加下的沙沙声。

那天的雨下了大半夜,雨停的时候我防水防震的“高级表”显示的时间是十三点十四分,而据我自己估计应该是凌晨三点多。那时我早已爬到了竹林深处一个年久失修的小房子里。身体多处擦破,右脚脚踝崴了,肿了起来,到了后半夜,一会儿牙齿咬得嘎嘎地打寒战,一会儿身上又烫得吓人地发起了烧。

挣扎着拧干身上的水,蜷在角落里歇着。

迷迷糊糊就睡着了,虽然这里地处云南,四季如春,冬季里最低温度也在十六度以上,但那是白天,初春的晚上山里还是只有几度。大概是又冷又累,只记得做了无数寒冰地狱式的怪梦。不是小时候滑冰掉进冰窟窿里,就是十九岁那年,数九寒天还得顶着西北风骑车为人驼东西,野狗似地四九城满处送货。

醒来的时候,天都亮了,骨头缝儿里无数小虫兴奋地在错落有致不住地啃噬,让你的意识不甦醒都不可能,就像窗外十几种小鸟不同的叫声,此起彼伏,都是一种诗意。

裳儿,不是我阿Q或故做姿态啊,你回想一下病的时候,骨头里那每一下撕咬吧,你深深地与它同在,你会感觉它竟像另一份爱,蛮深刻的,为你而“燃烧”。

脚肿得老高,动弹不得,我抹了把脸,一些干了的泥巴龟裂成块状及粉末,悉悉簌簌地掉下来,还有一些半湿的亲切地腻在凹陷部位,不愿分离,俨然最天然的面膜。

我所在的位置显然是西边,而且是个高地,倚靠着墙壁坐起来,透过敞开的门,透过前面已经稀疏的竹林,竟能看到对面松林墨色的山冈,看到满天绚烂的朝霞,如精心“烧”制的版画。竹叶的影子斑斑驳驳的被切得很碎,阳光参差地闪进来,在身上啄吻,带来它们诚挚的暖意。

“阳光像一把刀子,穿透黑夜,在天边刺出殷红的鲜血;阳光像一把刀子,穿透雾色苍茫,把房间豁得雪亮。”——

也许是身上剜得生疼,也许是那疼让意识更加彻骨般孤炯,我写在证件夹白纸上记录那时感受的诗句一直在用着“刀子”这个词。那个证件夹里放着身份证,你的照片,还有一张白纸和一个小折叠笔,纸笔是为了随时记下应机的灵感。这是我最贴身的东西,放在帽衫内侧自己缝上的一个带拉锁的小口袋里,针脚粗鄙,外面看好像一个特制的补丁。这两手儿我早就练就,原先老和方峻一起手工打制牛仔裤和外衣,84消毒液漂白、赭石熟褐做锈点、刀片与磨石蹂躏出破洞或者缝上些淘来的乐队图标,样样精通。放心,照片和纸什么的都没湿,证件夹是塑料皮的,里面带着体温,是那个雨夜里我身上唯一还干燥的地方。

已经不像夜里那么寒战了,但是身上的酸痛与脚踝的肿痛却更加厉害,真像刀子似的,阴阳交替地剜割、折磨着。饥俄感则无以名状,它寓于无形,却排山倒海汹涌而至,一浪接一浪地搜绞枯肠。让人没招没落儿,仿佛每一个细胞都是饿的,蛋糕色的土坯砖,油条形的窗棂……看哪儿都像能吃似的,有种恍惚的错觉。想起卓别林电影里饿得把人看成了鸡,深有同感。

身体上的这些感觉,连带因它们而起的思想的帮凶,像喧闹、嗜血、追腥逐臭的蚊蝇,不停地打扰,以期我内在某种腐烂的同质膨胀,让整个系统崩溃。一度,它们几乎将我淹没,以致夜里冷得几乎丧失意识的一瞬间,我甚至在想一个最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我会不会死在这里。

呵,死亡我虽不曾亲历,可却并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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