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延芝
董桥吾弟赐寄一篇影印的《谢孟谏议寄新茶》,作者是唐朝的卢仝,自号"玉川子",以善品茶出名;所以他的朋友、官居谏议大夫的孟先生送他一包新茶。他"纱帽笼头自煎吃",深感满意,于是一碗一碗又一碗,吃得"欲仙欲死"。他在诗中仔细描述其过程:"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肤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这位玉川子前辈吃茶居然连吃七碗,本领之高强实在令王延芝佩服。王延芝灌茶的最高纪录仅得五杯。那是12年前中共召开"十大"之后的事;当时曾有记叙:
王延芝在一个月以前推测中共"十大"后的新领导班子,只把王洪文估计为一名政治局候补委员;现在突然发觉这个三十几岁的小毛头居然成为中共第二副主席,名列"二人之下,万人之上",压过康生、叶剑英、李德生,怎不叫人大吃一惊?大惊之余只好猛灌五杯乌龙茶,细想其中的可能原因。一杯茶后认为:王之飞升必由于他是一个"三忠于"份子;二杯茶后认为:他个人能力必定很强,工作表现优异;三杯茶后认为:他之骤获高位因为他是工人出身,可作代表无产阶级的招牌,四杯茶后认为:他也是红卫兵出身,可作代表"文革"派和革命小将的幌子;五杯茶后认为:他年轻力壮,可作"老中青三结合"的象征。到这一地步王延芝对上述五项理由仍不满意,但已陷入"茶水喝不进、理由想不出"的窘境;于是只好起身入厕,净手洗耳,然后去请教一位真正专家。这位老前辈听了王延芝提的问题,立刻回答说:"王洪文是江青的代表。"
玉川子吃了七碗茶之后的十分潇洒的问题是:"蓬莱山,在何处?"王延芝灌了五杯茶之后的十分狼狈的问题却是:"男厕所,在何处?"这显见王延芝量小易盈,但王延芝却有点不服气,因为不知道这位前辈用的"茶碗"是多大。王延芝用的茶杯,乃是国货公司那种带有"万寿无疆"四字的、上中下"三围一体"的、好像普通罐头形状的红色茶杯,其实应该称为"茶罐"。王延芝既不喜其形、也不喜其色,却喜欢其容量;因为王延芝不会品茶、不会吃茶、不会饮茶、不会喝茶,只会灌茶,而"灌茶"自然要用"茶罐",不能用茶盅、茶杯、茶碗。所以玉川子的七碗茶,未必多于王延芝的五罐茶;只可惜不能把他从蓬莱山找来,与王延芝比赛一下茶量。
"灌茶"与"观察"只是一音之转。王延芝1950年以"客串主演"姿态做《中声晚报》的"客座主笔",写过一些社论;随后二十几年在《祖国周刊》等报刊写了一些观察及政论;1973年初在《星岛日报》开辟专栏,命名为《灌茶家言》,在开场白解释道:
从这个新年的第一个周末开始,笔者要在这个小小的专栏里向读者提出一些对国内外情势的观察。"观察家"可以说是最容易做的一种"家"。差不多每个稍有知识的人都对时局有其观察。有时你坐的士也能听到司机大发其"观察家言"。可是真要做一个善观风色、明察秋毫的专家,自然也不容易。事实上即使最有地位的观察家,也免不了时时跌眼镜。笔者的能力也许稍高于普通的土司机,但距离"有地位的观察家"又差得远,如果自称观察家,似乎大言不惭。可是每每在"有所观、无所察"的时候猛向肚里"灌茶"的经验倒很多,所以改称"灌茶家",可以当之无愧。将来这个专栏里不免会出现许多一知半解的分析、半生不熟的意见和胆大而心不细的判断,只能列入"姑妄言之"一流。如果读者能以轻松宽恕的心情姑妄读之,甚至对于笔者灌饱了"乌龙茶"之后写出的东西也不予苛责,那就是笔者最大的愿望了。是为开场之白。
这样每星期手捧茶罐"灌茶"一篇,自己是灌了满肚子的茶,同时也给一部分读考灌了满肚子的气。比如1974年10月9日《新晚报》的专栏《岛居杂文》,以《油腔滑调"灌"什么?》为题,对王延芝批评一番,结语说:"东拉西扯、拟于不伦的'灌茶',灌迷魂汤而已!但迷得了什么人?"专栏作者署名"丝韦",就是《新晚报》总编辑罗孚。王延芝立即写了一篇《给丝韦之流灌迷魂汤》,答复他的批评。他没有再用文字回应,可是前两年他这个老党员突然以"给美国人作情报"罪名下狱,王延芝当时心中颇感不安,不知他是否因为灌了太多迷魂汤而油迷心窍。但假定如此,他也是咎由自取;因为王延芝在那篇文章里已经提醒他:"如果丝章先生之流恐怕自己被迷,不敢灌过于油腻的'迷魂场',请先撕下一张《毛主席语录》,烧成灰喝下肚去预防。"换言之,王延芝已警告他"七碗吃不得也!",但可能他不听山人之言,未曾采取这项预防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