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原乡的最后守护者
大兴安岭森林的鄂克温族
陈万雄 商务印书馆总编辑
中国最大的森林大兴安岭,住着原始时代的孑遗--鄂温克族和鄂伦春族,他们仍以森林游猎为生,利用金属进而使用火枪只是二百年内的事……
蒙古民族远祖是从大兴安岭森林中"化铁出山",走进现今的室韦镇和额尔古纳河的。大兴安岭的森林是蒙古族的原乡,也是历史上不少活跃于蒙古高原的草原民族的原乡。大兴安岭的原始,有着意想不到的悠久历史和丰富的文化内容。我们曾在蒙古草原上寻找过游牧文明,如今,要到大兴安岭寻找比草原夏古老的森林游猎文明。
森林原本就是人类的原乡。人类最原始的生活,是在森林游猎和采摘中度过的。一万年前踏入新石器时代,人类才出现农业定居与草原游牧的新生活。一万年岁月的推移,森林在农田和草原的蚕食下不断后退,游猎民族也日渐凋零。人类文明的兴替进步,常常又蕴藏着自我毁灭的危险,当前人类正尝尽断伐人类原乡--森林--过甚的苦果。
经过百多年的过度垦伐,大兴安岭上原始森林面积大幅减少,但这里仍旧是中国现今最大的森林。也只有大兴安岭,仍住着有历史久远、一直保持游猎生活原型的孑遗--古老民族鄂温克族和鄂伦春族。
到大兴安岭森林首个目的地,是满归镇的敖鲁古雅鄂温克自治乡。从大兴安岭中部根河市出发北上,沿路都是山林,道路平缓,路旁多是白桦树和落叶松。途中偶尔会有开阔的农田和木屋山庄。车走了半天,来到牛耳河一带,已是大兴安岭北部,才感觉山势增高。登高远眺,极目漫山起伏,密林覆盖,云雾缭绕,松涛如捣。地带开阔平缓处,一如平原,却满长着茂密的森林。蜿蜒的河流淌的是黑水,却透彻清冽。呼伦贝尔草原河道纵横,黑龙江河水滔滔,源于大兴安岭不尽的源头。汽车在森林中穿走,时常会一两个小时不见天日,不见人烟,隐没在深深的密林中,犹如《西游记》的哪吒,踏着火轮,走入海底龙宫,教我们领略到茫茫的林海世界。
敖乡,地处中国的东北角,车行再北上两小时,即接近北极圈的漠河边镇。这条村庄异常安静,与我们习见鸡犬相鸣的聚居情景不一样。偶尔才碰上一两个居民,据说居民大都上了山。所谓上了山,是上了大兴安岭的深林中,他们的家依然安于山林。
这里有一座很好的平房博物馆,陈列着鄂克温族近、现代留下的狩猎渔获、日常生活、宗教信仰和各种工艺品文物。鄂克温族没有文字。十八世纪前,鄂克温族仍沿用木弓、骨簇等原始工具,利用金属进而使用火枪只是二百年内的事。博物馆内的文物,为我们揭示了大兴安岭森林的变化,也保留千万年来森林游猎生活的原貌。
"鄂克温"是"住在大山林中的人"的意思,也是一个古老的民族。自古以来,从贝加尔湖东到黑龙江以南的寒温森林地带,是他们的活动范围,以渔猎和饲养驯鹿为生。现今鄂克温族在全国约有一万八千人,大部分人生活在大兴安岭和额尔古纳河间,过的是草原游牧和农业定居的生活。千万年来,由森林游猎到农业定居和草原游牧的人类演化进程,在近百年也无可抗拒地降临在中国大地上游猎民族的最后孑遗--鄂克温族和鄂伦春族身上,留下敖乡不到二百口的鄂克温族人,仍维持狩猎和饲养驯鹿的生活原型。这是我们选择敖乡鄂克温自治乡作第一站的缘由。
得一位约五十岁的鄂克温女族人带领,我们探访了森林深处的两家猎户。这位女族人是五十年代定居接受过教育的第一代,她的母亲曾是个萨满(萨满教祭司)。萨满教是中国北方森林和草原民族最古老和普遍的宗教信仰。
没有文字 喜欢留在山林中
先来的一家,四代人,约七八口,住在传统的"撮罗子"(森林中最原始的木架房子,也是蒙古包的原型)里。两位青年特别为我们表演搭"撮罗子",连砍树到搭盖完工,不用一个小时。家用器物和身上穿戴的,不少仍用桦树皮和动物皮制造。森林游猎民族生活最重要的原料,是就地取材动植物的皮。这家饲养着上百头的驯鹿。驯鹿俗称四不像,是寒温带特有动物。驯鹿虽是饲养的,却野放。方圆几十里,就这一家。在我们看来,这里的生活是何等寂寞荒芜。从七八十岁的老人家到七八岁的男孩,都毫不犹豫地说喜欢留在山林中。年约五六十岁的主妇告诉我们,比起以往,现在满山都是人,太喧嚣了。又说每回去城都会头疼,都会迷路。其实她说的城只有两条直街。在漫无边际、不见天日的森林中,他们说从不会迷路,即使走出几百里外。另一猎民家看来更简陋些,因而显得更原始、更怡然自得。活在都市的我们,耐不得一点寂寞,郊野农村也待不住,更何况荒漠的森林?他们心里或许永远不会明白。
这些仍扎根在山林中的鄂克族人,是人类原乡最后的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