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死亡谷

登高,群山隆隆升起,从灰蓝到赭黄,交响乐般展开。在老李的指导下,火山喷发,地壳运动,折叠成山,围堰成湖,湖水蒸发,留下盐碱地。挥手之间,几亿年过去了。

死亡谷(Death Valley)位于加州东南部,占地三百万公顷,是美国本土最大的国家公园。一八四九年,三十个寻找捷径的淘金者在那儿迷了路,活下来十八个,其中一个幸存者称其为"死亡谷"。

今年感恩节我们去了死亡谷。同行的老李一家,住在同一个小城。老李山东人,上海长大,东北插队,一看就是个北方汉子,黧黑结实,在公开场合不大说吴侬软语。这从发声学的角度来说是有道理的,圆号怎么能发出丝竹之声?他刚获得生态学博士学位,留校做博士后。人家是环保专家,以前学的又是选矿,当向导再好不过。他提前一个多月就开始准备,查资料,找地图,订旅馆,租汽车。在美国出远门最好租车。开人家带保险的新车,对多数中国人来说,总免不了有一种苦尽甜来的窃喜。

我们一行连大人带孩子整十个,浩浩荡荡,正是怀着这种窃喜上路的。我开的是辆崭新的丰田Camry,老李开的是瑞典车"富豪"(Volvo),由他带路。Volvo在瑞典文明明是轮子,这八成是讲求实际的香港人译的。最近《纽约时报》登了篇文章,指出香港翻译外国电影时,片名从不直译,而是用四个字点出故事的穴位。看来把"轮子"译成"富豪"是对的,只有"富豪"才配坐在这样的"轮子"上。

市中心戳着世界上最高的温度计,最高温度是华氏一百三十四度,相当于摄氏五十六度。

按老李的计划,我们在一个小镇维萨利亚(Visalia)歇脚。据说这个小镇本世纪初因农牧业相当繁荣。那肯定是个伟大的谣言,看看眼下的衰败景象,所有的房屋好像乳酪制成,正要和大地融为一体。我们在市中心的草坪上野餐。周围的人形迹可疑,多是流浪汉。阳光明媚。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给这个正在死去的小城带来意外的浪漫时光。

孩子们都聚在前面的"富豪"车上,听范晓萱和周华健的歌。我们这些落伍者,紧追慢赶,听霍若维兹(Horowliz)在莫斯科的钢琴演奏会。两代人之间的唯一联系是步话机。喊破嗓子,对方竟毫无反应。追至并驾齐驱,摇下车窗,连喊带比划。终于从步话机里调出声音:"地瓜地瓜,我是土豆……"

到贝克镇(Baker)天已黑了。贝克,英文意思是"烤炉",可见其热。市中心戳着世界上最高的温度计,最高温度是华氏一百三十四度,相当于摄氏五十六度。贝克镇建于五十年前,是进入死亡谷的大门。

在事先订好的汽车旅馆"面包仔"(Bun Boy)办好住宿手续,一招手,五男五女趁夜色扛睡袋拖锅碗瓢盆分别钻进两个房间。洗漱完毕,我们来到隔壁一家名叫"疯狂的希腊人"(The MadGreek)的饭馆。"疯狂的希腊人"一点儿也不疯狂,主人和顾客个个没精打采。若温度计升到一百三十四度,我相信人人都会发疯的。这是家希腊式快餐店,陈设俗气,有一股强作欢颜的味道。墙上挂满了好莱坞电影明星的照片,上面有他们的签名。

早上六点半,用电锅煮上方便面,把孩子们轰起来,排队上厕所。我临睡前和老李喝白干,喝得我脑仁疼。从贝克镇出发进入死亡谷,由邵飞开车。我昏昏欲睡,只记得路很窄,两边开阔,像个旧梦。到了则巴瑞斯基(Zabriskie Point),我才醒来。登高,群山隆隆升起,从灰蓝到赭黄,交响乐般展开。在老李的指挥下,火山喷发,地壳运动,折叠成山,围堰成湖,湖水蒸发,留下盐碱地。挥手之间,几亿年过去了。

魔鬼的高尔夫球场是盐碱的碎石形成的奇特地貌。坑坑洼洼,到处是小洞,只有魔鬼才能在这样的地方打高尔夫球。

这里是世界上最热的地方之一。夏天地面的最高温度达一百八十度,也就是摄氏八十二度,可以煮熟鸡蛋了。居然还能有植物幸存下来。有一种草木,叶子灰白,像铃铛在风中摇动,手轻轻一碰,烟飞灰灭。老李解释说,这类植物有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在漫长的旱季完全关闭,任枝叶干透,但根部保留最后一点点儿水分,等待雨季的到来。那是一种修炼,生生不息,直到地老天荒。

我们来到二十头驴峡谷(Twenty Donkey Valley)。一八七三年,一个叫考尔曼(Coleman)的人在这里开发了硼砂矿,他制造了一种二十头驴拉的车辆运送矿砂。沿沟壑进山,我们深入大地的褶皱。这些黄色的山包又秃又圆,土质松软,有点儿像陕北的黄土高原。我突然想唱支陕北民歌,运了半天气,没唱出来。

魔鬼的高尔夫球场(Devil's Golf Course),是湖泊蒸发后留下的盐碱和碎石所形成的奇特地貌。坑坑洼洼,到处是小洞。顾名思义,只有魔鬼才能在这样的地方打高尔夫球。据说夏天,可以听见盐结晶膨胀时发出的声音。

坏水(Badwater)低于海平线二百八十二英尺,是西半球的最低点。"坏水"其实并不坏,是一潭涌泉,高氯、高钠、高硫,但无毒。周围一片白茫茫的盐碱地,有群山环绕。盐碱极像冰雪,走在上面有点儿奇怪,好像走在另一个星球上。天转阴,蓝色雾霭铺天盖地。我们像一群鱼穿过史前的大海。

下午三点,我们在沙漠地带野餐。吃饱喝足,男孩子们用一个空可乐瓶子当橄榄球,抛来抛去。田田跟老李的女儿从沙丘上往下翻滚,兴奋地尖叫着。我和邵飞去散步。那是中年的午后,阳光从云中洒下来。周围没有多少生命的痕迹,除了蕨类、几只苍蝇和一队行进中的大蚂蚁。

天色暗下来,我们开车离开死亡谷。匈牙利舞曲第五号配合着下山时的急转弯,听得心惊肉跳。德沃夏克大概没想到这样的演奏效果吧?

夜宿孤松镇(Lone Pine)。

翌日晨,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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