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径"之末,又是一片草地,很大,几乎一望无际,同样的鲜绿。这次欧游,从瑞士到法国到英国,举目莫非青青的原野,草的颜色纯粹,草的质感丰厚,我和江宁四只饱览过吐露港的青山绿水的眼睛,仍欣喜不已。从英国南部的杜佛(Dover),北上到杜伦(Durham),百顷千顷的青草地,仍然吸引我们的眼睛,我甚至幻想瞳仁都染上些绿色,与自然同化了。"玫瑰径"末这片大草地,我一看手上的地图,知道是属于墨尔敦学院(Merton College)的。墨尔敦学院出过墨客诗人,如卑尔伯穆(Max Beerbolm)和艾略特()。然而,艾略特不写这块青原,却写荒原(The Waste Land),多辜负了造化的美意!牛津和剑桥的草地,都不准人践踏。不然,我必定赤足于青原上,且化身为牛,饱餐其鲜美。
缓缓而行,忘记了道路的远近,只见前面出现了一个闸门,走进去,墨尔敦学院一小楼房的院子里,显现了奇景。两株樱花树,一粉红,一粉蓝,芳菲半尽,亭亭而立。青草地上的落英,好像是树上花瓣的倒影,青草地有如绿波。这样的幻觉,历来的印象派画家似乎还没有画过,艾略特的诗也没有。哎,他只写荒原,只写地上被风吹卷的污秽报纸。不过,原谅他吧,从就读墨尔敦,以至结婚,以至写《荒原》,他很不幸,精神甚至崩溃了。
在沉思中,我走过了墨尔敦学院,经过奥瑞尔学院(Oriel College),到了大路上。奥瑞尔出过安诺德(Matthew Arnold),安诺德写过《杜佛海滩》一诗,而我是从法国的加利(Calais)过海峡到杜佛再到伦敦的。这样,我怎能不念起《杜佛海滩》的名句来呢?正如在西湖,我怎能不想起白居易和苏轼及其名诗来呢?
本来打算回到圣希尔德学院的客房,殊不知绿色的诱惑又来了。慕莲学院(Magdalen College)校门开着,露出一片绿色。我如中了蛊,催了眠,踏进了校门,过了四方院(quadrangle),绿色引着我,绿色不断扩大,终于变成一大块草地,以及丛林。地图告诉我:这是"慕莲丛林"(Magd alen Grove)。这里似乎有一条路绕着草地和树丛,我走了几步,愈走愈像。这条路与其说是绕着草地和树丛,不如说是缘着河流。弯曲的小河,宽度大概不出十公尺,有的地方更窄。这里不正可以曲水流觞吗?在此念过书的王尔德(Oscar Wilde),虽然不羁,却不曾如此,也不曾呼朋引类,成为"慕莲七贤",他毕竟没有读过魏晋清谈的故事。王尔德曾在小路上驰马吧。春风十里,酡颜三分,"骑马似乘船",假如还有小红低唱,这种情调,一定可以和剑河(徐志摩译为康河)上放棹的情调,平分春色。
我想像着蹄声得得的维多利亚时代,数算着古今几许风流人物,无边无际,就像这大片草地和丛林一样。北京大学的校园有垂柳,复旦大学有梧桐,厦门大学有木棉,中山大学有榕树,台湾大学有杜鹃,中文大学有相思,然而,却没有慕莲学院这样广?的草地和丛林。牛津一共有大大小小三十多间学院哩!
眼睛不餍,而双腿已倦:我足足走了五十分钟。这时,圆形的小路已到了尽头,也就是它的起点;像邓恩(John Donne)的诗所说的,始即终,终即始。慕莲教堂正传来"晚唱"(evensong)的歌声,我走入教堂,肃然怡然坐下来,为天地万物之美感谢创造主。不久,赞美诗完毕,唱诗班鱼贯走出教堂,我随后也出来,到了慕莲桥,桥下还有泛舟者,这曲折的小河,就是我今天下午数次经过的River Cherwell。就把它译为"适苇河"吧,听起来没有剑河或康河那样英挺,那样大,但一苇之舟,适可航之,足可航之。它引导你离开牛津那些古旧(而颇宏伟)的建筑,进入学院里面,去探索内在的自然之美。在慕莲桥上,圣希尔德学院的草地和花圃在望,适苇河上的小舟在望,于是,我继续往前走,再投入了青草和繁花的世界。
一九八六年六月初于牛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