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馆休息厅碰见哈瓦德。我一直想弄清楚他是哪国人。这有点儿让他恼火。我,没有国,只有家--撒哈拉沙漠。他妈的,我的沙漠被四个国家给瓜分了。他许愿,有一天他要避开四国的警察,带我到撒哈拉沙漠去。相信我,他拍拍他那干瘦的胸膛。记得十年前他也这么说过。
"撒哈拉人"从一个带纹节的皮口袋里掏出钢笔,边画、边用复杂的手势和几个英文单词描绘他的种族。他们柏柏尔族人(Berber)是回教分支,过着游牧生活,总是被战乱驱赶,所以没有祖国。而他们的祖先,来自中国西北的戈壁滩。他拍拍我的肩膀,你,我,都是东方人。我瞅了他一眼,有些纳闷。甭管怎么说,人家有自己的文字,他的诗就是用这文字写的。他写给我看,果然有点儿像汉字。我开始相信我和这个疯狂的卷发黑人有某种血缘关系了。
下午五点半,我们在旅馆大厅集合,乘车来到那塔尔(Natal)大学的剧场。
在剧场休息厅宽敞的露台上,"撒哈拉人"坐下,伸出长臂,口中念念有词。我问担任翻译的法国姑娘玛德(Maud)他在召唤那路神灵。玛德耸耸肩:他用的不是法语。和十年前相比,"撒哈拉人"明显衰老了,大概沙漠之神受不了法国的温文尔雅,已弃他而去。以前他从来不歇着,呼风唤雨,精力无限。
牙买加的罗娜大叫我的名字,然后咧嘴一笑,并没什么要说的。看来她缓过劲来,连我的名字都让她愉快。
钟声响了,剧场座无虚席。一群黑人小伙子呼啸而上,拍着脚背跳舞,这是非洲人好客的表示。在急骤的节奏声中,第二届非洲诗歌节开始了。
二
诗人们很快就分成不同的小集团。每天出门上车,可以看到这种非理性的分化组合,多半以语言为界。我们的交通工具是两辆红色丰田越野吉普,加上法语翻译玛德开的白色小车。英语集团包括"白求恩"两口子、荷兰的"黑手党"、南非女诗人英格瑞德(Ingrid),还有我。我们这辆车总是塞得满满的,罗马尼亚的阿娜和印尼的阮锥(Rendra)夫妇也时不时地挤进来。法语集团只有三个,法国诗人伯纳德(Bernard)和住在巴黎的摩洛哥诗人兼小说家塔哈(Tahar),加上在法语中游牧的"撒哈拉人",窝在那辆小车里。这多少反映了在语言霸权的争夺中法语的尴尬地位。
我理解法国人的骄傲。在他们眼里,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他们拒绝讲别的语言,特别是英语。在家还行,出门可就傻眼了。我也不知道这世界为什么跟法国人过不去。恐怕这事儿还怨不得谁,风水轮流转,说不定有一天全世界还都得讲中文呢。
我跟摩洛哥的塔哈,九?年在旧金山的国际作家会议上见过。诗歌节开幕的那天晚上,我试着跟他聊聊。他吞吞吐吐,他太太冷冰冰地戳在一边。我端着酒杯,进退两难,干脆用我唯一记住的法语说 "早安",转身走了。
轮到开会发言,可就没别人插话的份儿喽。法语集团个个口若悬河,而且特别富于哲理。在一个人权讨论会上,塔哈赋予个人主义最新的含义,"撒哈拉人"呼吁用无政府主义来对抗美国文化入侵。坐在听众席的伯纳德冲到台上,发表一个长长的关于自由的声明,用的是典型的后现代主义的叙述策略:一个词被另一个词所消解,就像某种掩盖足迹的动物,到末了你肯定忘了他的出发点。我私下叫他"哲学家"。只见他脸色苍白,激动的手直抖。我这才明白,法国出哲学家一点儿都不奇怪,那是咖啡馆的雄辩,加葡萄酒中的形而上。
讨论会的最后五分钟给我。我厌倦了人权的空话,对天生的无政府主义的"撒哈拉人"表示赞同。散了会,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再次保证有一天带我回沙漠。我也答应跟他一起回老家--西北戈壁滩看看。
我设法避开"黑手党",但没辙,我们被绑在同一集团,虽然英文都不是我们母语。
除了晚上朗诵,我们白天还得到中学去。接连两天,我去的都是私立女校。那里讲究得有点儿过分,带英国贵族味道。女学生像一群穿制服的天使,吹长笛拨竖琴唱圣歌。其中有不少黑人和印度人。在南非,种族问题已退居二线:在金钱面前人人平等。几百年殖民统治的故事突然有了个过于简单的结尾。当老师吩咐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工友搬幻灯机时,我注意到他目光中的惶惑,几百年的惶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