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以色列散记(4)

以色列人特别在耶路撒冷,为这份国宝建了一座日夜喷水的金色圆顶博物馆,保温保湿,美丽而富于特色。经卷平时展览在底层。据说如果核战发生,展室将自动封闭,沉入地下。

安的祖国是以色列

安是我接触最多的以色列人。她在法国出生长大,父母都是犹太人,父亲已去世,母亲还在巴黎。按照以色列法律,她可以同时持有两方护照。我问她:"你认为哪是你的祖国?"她想都不想:"当然是以色列?。"

每每接触以色列人,就想到我们熟知的八个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进了出租车,司机会慈父般用希伯来语和安聊天。穿牛仔裤T恤的观光导游,满面都是阳光和风沙磨砺的深度。他在讲解古迹、历史、文化、风俗、传说(以色列的传奇色彩要命地丰富)时,是那么声情并茂,那么铿锵有力,完全具有演说家的迷人风度。爱国主义在这里不是口号,不是每日必读的功课,是一种凝聚力,一份默契和随处可见的民族自豪感。他们甚至还自愿成立了一些集体农庄叫基布兹。集社会、经济为一体,一切权力归社员大会。劳动不付报酬,各取所需,比我们的"大锅饭"还彻底。

在国内,我绝对不肯拿我的南方口音去折磨热爱明星表演的读者。然而参加各国诗歌节,我唯一能对得起人家提供的国际观光旅游,就是……

根据带来的中文资料,请安带我去了犹太正教徒的住宅区。这些保留了古风的教徒们,留长长的两鬓和大胡子,一身不变的深色礼服,高高的直筒呢帽,西装夹层背心白衬衫,不管天多热。因而走过身边,就有一股浓重的汗酸味。男人从小除了学习经文什么也不做,几乎个个都是神学家,因此一无例外都戴着小圆眼镜。女人据说是不重要的,不工作也不受教育,只管生养孩子和操持家务。平时连头发都不能露出来,里帽子或头巾。婚姻大多由父母做主,在正教徒内部通婚。以多子多孙为荣,八九个孩子不算多。我问:"不工作,他们如何养活自己?"安笑了:"有教会和全世界虔诚的教徒们。"

非常非常"Wonderful"的朗诵

在国内,我绝对不肯拿我的南方口音去折磨热爱明星表演的读者。然而参加各国诗歌节,我唯一能对得起人家提供的国际观光旅游,就是朗诵了。

"第五届耶路撒冷诗歌节"的主题是:同一种语言在不同地区的应用。

每天傍晚六点到七点半有一场朗诵,安排四到五位诗人。然后在会议厅兼营的小餐厅包饭。有两道热菜可以选择,我总是上当,看别人点的都比自己强。诗是自己的好,菜肴是别人盘子的香嘛。生菜色拉大同小异,各种煎饼却很好吃,是地道的犹太或阿拉伯风味。饭后八点半到十点是第二场朗诵。卖门票,门口还出售与会者的著作。我每天都要偷看一眼我的两种英译本,它们根本没有减少的痕迹。人们买的是他们熟知的诗歌。一位在维也纳使馆工作的波兰女诗人,她的作品被选进以色列的文学课本,所以当我们去中学朗诵时,孩子们都围着她签名。

开幕式千篇一律是各种致辞。身在纽约的波兰诗人米沃什(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通过电话郑重地朗诵。我安排在首场的第三位。先是一位波兰诗人上台,吹笛子,朗诵,唱歌,再朗诵。排在我前面是一位七二年出生的本地诗人,据说诗会以他来体现以色列的文学力量和潜劲。他们选了我的三首诗,《红卫兵墓地旧址》、《心愿》和《童话诗人》。我猜是翻译者自己的喜爱所致。人们告诉我他是希伯来大学资深汉学家,可惜后来的酒会和晚宴,我认识了不少人,唯其没见到他。

我只用了十分钟。不像别的诗人,自行添加节目,解释和演讲,往往拖了时间。照例会有认识和不认识的听众恭维我:"Wonderful!"礼貌而已,我还不至于就飘飘然起来。我怀疑,诗经过翻译后又能保存多少原汁?况且两种文化历史背景的天渊之别,他们即使知道"文化大革命",知道"红卫兵"这些名词,又怎能理解这些字词的特定重量?

我之后接着上台的诗人是谁,已不记得了。我要花那么大的力气来支撑沉重的眼皮,它们死皮赖脸要胶在一起。好几次我一定睡着了,说不定极难看地张着嘴。始终神采奕奕的席慕容帮我捡起滑落的披肩。她很同情我:"一定是时差的缘故!"

我的时差始终没有倒过来,人们一开始朗诵,我坚持不了多久,必东歪西倒。各种语言的音乐是最好的催眠曲。我在呼呼大睡中,阶段性地被掌声惊醒,总不会忘记对刚下场经过我跟前的外国诗人鼓掌,真心地说:"Wonderf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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