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敌 后(6)

动手的那天我拉上电话线监听沧州与盐山之间的通话。因为日本人不许在公路两侧一百米之内种植高秆作物,我们埋伏的地点是一片已经拉了秧的瓜田,我和麻老二躲在架得很高的瓜棚里,其余的人都躲在远处的玉米地里。同时,麻老二在公路的另一边也新搭了一个瓜棚,两边可以斜刺里交叉射击。往北三十米左右的公路上,麻老二布置了一辆马车,再往前两百米左右又停了一辆马车,他说等前边的车夫发现了我们要等的汽车,会给后边的车夫发信号,后边的车夫就会往公路上撒三角钉。汽车轮胎轧过三角钉,应该正好停在射击的交叉点上。等消灭了汽车上的敌人之后,那两辆马车就可以把军火装上运走。

我觉得麻老二的布置很妙,很有军事才能,只要选对了目标,队员们不出大错,我们就一定能成功。然而,麻老二没犯错误,队员们也没犯错误,犯错误的却是我自己。

日语中的数字我听得懂,军车的牌号放哨的队员也没弄错;汽车上载着一只只结实的大木箱,看起来确实是武器弹药;汽车轮胎被扎破之后,准确地停在了预定地点;司机下车察看时,麻老二只一枪便将其击毙,公路另一边瓜棚里的队员也用一阵弹雨将车顶上押车的两名伪军击毙。所有的战斗计划都进行得极其顺利,让我喜出望外,然而,等到车上的大木箱被打开之后,我便立刻知道自己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原来,满车十几只大木箱里,装的全部都是木屐,也就是我们天津人常说的日本“趿拉板儿”——看起来,一定是我自作聪明,把那倒霉的日本话猜错了。

为此,我在众队员面前羞得无地自容,大家伙儿也没客气,七嘴八舌地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以至于让我担心会不会发生哗变。麻老二抓住我的衣服,怒火将他的脸烧得通红,叫道:“我们本来弹药就少,虽说只劫了一车‘趿拉板儿’,日本人也必定会来扫荡,到时候你让我怎么办?朝他们吐唾沫,还是跟他们对骂?”我只得向他道歉。但他仍然怒火不息,说你小子耳朵眼儿里长屎了,怎么听的……

这件事让我实在太痛苦了。我给党组织丢了脸,也对不起这些冒死跟着我抗日的队员们,以至于让我觉得,不说实话就无法原谅自己,于是我愧声道:“二哥,我没打过仗,一个人躲在公路边监听,眼前来来往往的都是敌人,让我怕得要死……”

众人没了声音,一个个面面相觑,半晌才发出一阵暴笑。于是我想,从今往后我算是完蛋了,连玉如也会瞧不起我。不想,麻老二猛地一挥手止住众人的笑声,对我笑道:“我还当共产党都是金刚不坏之躯,你小子怎么不早说?你要是早说,我就会告诉你,我们他妈的也一样怕得要尿裤子……”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于是我认为他们至少是暂时原谅了我,从此后他们便会将我当成与他们相同的人,而绝不再是传说中的共产党人那般无所不能。

然而,正因为给了他们这样一个印象,我才认为自己给党组织的名声造成了重大伤害。从此后,不论我怎样解释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缺陷,跟党组织无关,麻老二他们也再不会相信,除非我能用出人意表的行动来证明,真正合格的共产党人绝不会像他们今天看到的这个“废物点心”,也就是我这个样子。

7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上级领导很快便来信批评了我的主观主义和冒险主义。我老老实实地写了份检讨,但心里却一直在想办法挽回我在本地给党组织带来的坏影响。

麻三姑对我是一如往常的亲热;等表哥让我搬回辛店住的时候,王二姐对我也照旧亲热得如火炭一般;即使是据点里的伪军,看在表哥的面子上,对我也恭敬得很,但我的心中却很苦,因为我还没想出任何可以挽回局面的办法,甚至连保住麻老二这支勉强收编的抗日武装的办法也没有。

表哥很能理解我的难处,见怎么劝说我也不肯回家,而他又担心我的“上司”会派人来“处置”我,便只好自己拿出钱来买枪买弹药,隔三差五地让麻老二派人来取,只是数量很有限。而我则每天在据点里瞎混,跟日本兵学日语,跟伪军们聊家常,顺便也就将据点里所有的布置都弄得清清楚楚。

这段日子里,表哥三天两头往麻三姑家跑,告诉我麻三姑正在给他说媒。为了避免让表哥得知我在玉如的事上对他说谎,我这段时间里再没有去过麻三姑家,更不要说跟他同去。只是,对于表哥相亲这件事,王二姐很难过,虽然两人见面时她依然殷勤周到,但背地里却常常是泪水涟涟。

这一天,表哥换了一身新衣裳,备了半车的礼物,对我说:“义母给我保的大媒终于有了结果,今天正式提亲,你陪我一起去吧。”来到麻三姑家,我发现亲朋来贺喜的不少,表哥被让到上座,由麻老二陪着说话。麻三姑却悄悄地将我拉到后院,一番话讲出来,让我刻骨铭心。

她说:“姑爷,我老婆子做了一件荒唐事,对不住你啦。”我当时还客气,说:“干娘您可别这么说,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您老多虑了。”于是她便没再说客套话,而是开始对我讲述她儿子的手下是如何对我不信任,麻老二又是如何地压制不住,队伍眼看着就要散伙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立刻得到大批的武器弹药和粮饷,等大家得到了甜头,往下的日子才好过。我说:“您这话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一时还找不到机会。”她说:“眼下就有个机会,可以让大家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只是不知道你的意下如何?”我说:“这可是好事,我怎能反对?”她赞赏地对我点点头,然后说:“你二哥让我跟你说,要想叫弟兄们一条心,只有‘吃据点’这一条路可走,不知道你敢不敢?”我当即表示自己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怕二哥不敢。我心中清楚得很,一旦麻老二的队伍打下日军的据点,便等于正式对日本人宣布他们是抗日队伍,而绝非以往的流匪,因此,也就再没有退路让他们三心二意了。

麻三姑又道:“大家伙儿商量多日,只有辛店据点的枪多、粮多,打下它来就什么也不愁了。”我知道,如果打辛店据点,表哥肯做内应当然最好,如果他不肯做内应,凭我对辛店据点内部的了解,打下它来也不是不可能,况且,一旦辛店据点被吃掉,表哥想不参加抗日也不成了。只是,辛店据点建造得异常坚固,如何让队伍在进攻时少受伤亡,这可是个大难题,必须得想出一条万全之策。我想立刻就去找麻老二商量,却被麻三姑拦住,她好像是能猜透我的心中所想,便说:“‘吃据点’可不容易,想来想去大家伙儿只想出来一个主意,就是让我老婆子给你表哥说一门亲事,借着办婚事打进据点;你放心,你二哥最重义气,虽说现在瞒着你表哥,但到时候他必定会保护你表哥周全,等事成之后,你们哥仨一起打天下,那该有多美。”

虽然在如何对待表哥的问题上我还拿不准,但这个计策确实巧妙,完全可以挽救眼前的危机,于是我当即表示赞成。不想,麻三姑将话题一转说:“只是,这个主意怕是得让姑爷您受点委屈,我也骂过你二哥了,说他没出息,没义气,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说完这些话,她拿眼睛觑着我看,脸上既忧愁又无奈。

这我就不明白了,“吃据点”是好事,我能有什么委屈?但听她说完下边的话,我才知道自己被干娘带进了“沟”里。她说:“姑爷您知道的,你表哥是个漂亮人物,要想给他对上一门满意的亲事可不容易,方圆百里怕是也没有能配得上他的闺女,实在没办法,我这才求我那干闺女冒充我的外甥女跟他相亲,你表哥高兴得不得了,催着马上就要成亲。”

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禁怒发如狂,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破口大骂还是一甩袖子带上玉如直接回家,但抗日的职责又让我不能犯浑,便只好蹲在地上吸烟生闷气。麻三姑仍在不住地解释、劝说,甚至拿出江湖大义来激励我的大丈夫情怀,然而,她的话我根本就听不进去,只是一味地蹲在那里运气。让我太太跟我表哥成亲,这叫哪门子事呢?有悖伦常不说,就算是一切顺利吃掉了辛店据点,等到这件事传回天津,领导也绝不会因为我“舍妻取义”而夸赞我,反而会认为我不够聪明,没本事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这才出此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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