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敌 后(5)

这时坑沿上没了动静,我猜不出麻老二到底会把我怎么样。但是,不管最终是个什么结果,我也不能将表哥供出来,因为,就算是我今天牺牲在这里,日后上级再派人来时,表哥对他们也应该有所帮助,至少在为我报仇这件事上,表哥会跟党组织合作。只要有一次合作的机会,我相信,那些水平比我高的同志们必定能说服表哥捐弃前嫌,共同抗日。

上边的人没再往下铲土,而是蹲在坑沿上抽烟袋,显然麻老二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于是我说:“你要是担心我日后把你杀死我表嫂的事告诉我表哥,你还是现在就把我活埋了吧。”这叫以退为进,但我当真担心麻老二会听从我的建议,因为这是最简便的解决办法。江湖人常说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实就是将此类复杂的争端简单化的方法。听麻老二没有反应,我接着说:“现在咱们是两家合一家,共同打天下享富贵,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这是大丈夫的功业,是大家伙儿的前程,你要是因为这点小事就放弃了前程,也就说明我看错了人,死在这里也是自找的。”在这个关键时刻,我绝不能威胁他说如果他杀死我,共产党或是我表哥会来找他算账什么的,因为这会让他一眼就看出来我害怕了,况且,即使我不讲这些,也并不等于麻老二想不到日后的危险,否则他也就不会蹲在坑沿上犹豫不决。只有让他自己越想越怕,我才会有一线生机。

果然,我这一注算是押对了。当我们再回到麻三姑家时,我看到堂屋里灯火通明,麻三姑和玉如正陪着我表哥在说话。表哥一身便装,没带兵也没带枪,一见麻老二他忙说:“我这是来上门赔罪的,有什么话都冲我说,只求你放过我表弟。”我连忙抢过话头说:“都是我自己没见识,上了枪贩子的当。麻二哥是大丈夫,哪能看不透这点事?表哥您多虑了。”听到我这话,表哥脸上很惊异。我知道他这是抱定必死之心前来换我,我可不能让他出事,更不能让我自己和玉如出事,即使为此耍上一点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也得把这件事“圆”下来。

麻老二脸上阴沉沉的,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一边抽烟。麻三姑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了一遍,突然笑了起来,说:“你们这些傻孩子可真是糊涂,这么好的事怎么就看不明白哪?”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她身上,老太太笑道:“刘队长您现如今是官家,手里有人有枪,这话不假吧?您的表弟是‘会党’,势力遍天下,这话也不假吧?我这傻儿子虽然没出息,可手里也有百十号人,几十条枪,到底算是一方人物,这话更是不假吧?你们都是老爷儿们,理当凡事都往好日子上看,若是自己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斗来斗去,到了谁也落不下好;照我看,倒不如你们哥仨拜了把子,到那时候,不论是蒋委员长还是小日本鬼子,谁又能把你们怎么样?青沧两县还不都是你们哥儿们的天下?”

我一拍大腿暗自赞叹,因为这正是我心中所想,但这番话要是让我来说,就绝不能讲得如此实在,又如此直指人心。我望了望表哥,表哥点点头,我又望了望麻老二,他瞟了我表哥一眼,也冲我点点头。我心中清楚得很,知道表哥原本并没有这个打算,然而,若是不拜这个把子,我们表兄弟俩就怕是活不过今晚。

麻三姑摆上供桌和关公像,我们三人跪倒在地拈香起誓。麻三姑对我说:“既然事情由你而起,就由你来领誓吧。”此事容易,无非是“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与某某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违此誓,天地不容”等等。然而,在这段熟烂的誓言当中,我特意加进了这样几句话:“……我们三人结义乃为民族大业,此前兄弟之间若有过节,即使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今日也当一笔勾销。”然后才讲到“若违此誓,天地不容”。他们二人也跟着我一道起了誓。我发现,麻三姑听到我这几句巧妙的插话时,高兴得老泪纵横。

叙过年庚,麻老二最长,我最幼,大家重新见礼,又一起向麻三姑行大礼。麻三姑说:“这下好啦,我老婆子终身有靠了,你们兄弟可得多亲多近,要是有不周到的地方,相互之间也得多多包涵……”

表面上看来,所有的麻烦事在此刻都已经解决了,即使表哥日后得知表嫂被杀的真相也不能反悔,这是因为,起誓之后大家一个头磕到地,再反悔便是不讲义气,到那时,就算是在汉奸队里,表哥也会被同伙看不起。

料理完我们三家的麻烦,剩下的事情就是加强麻老二的武装力量,开展抗日工作。我写了份工作汇报让高占魁赶往天津送给上级领导,同时提出两项要求,一是要求领导尽快派遣懂军事的干部来接替我的工作,二是请领导多发经费给我,因为麻老二手中的武器已经破烂不堪,而买枪支弹药的花费又极大。唯一让我感到有些不便的是,麻三姑要求我暂时不要公开玉如的身份,她说:“你们兄弟刚刚结义,不能生半点嫌隙,还是等一切都安定下来之后,再对你表哥述说实情;要是你怕你表哥生气,我还有个更稳妥的办法,就是将错就错,让我给你们小两口办一场婚礼,这样我那干闺女也就名正言顺了。”

玉如因为没能坐轿出嫁,一直心中耿耿,所以很赞成这个主意。我当时也觉得麻三姑的话大有道理,便同意了,却没想到她另有打算——看起来,天下当娘的都一样,为了儿子是无所不用其极呀!

6

几天之内,麻老二的队伍就改编完成了,共分成三个小队,每队三十人左右,我也到各处与大家见了面,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然而,有一件事我必须得抓紧办,就是先得给他们补充武器弹药。高占魁从天津带回来领导对我的表扬,但除此之外既没有军事干部,也没有买枪的经费。领导有难处我能理解,但让我两手攥空拳,无枪无饷却要指挥一群刚收编的土匪开展抗日工作,我觉得我的难处比领导一点也不小。

然而,背地里批评领导的事我是不会干的,我只能自己想办法。更重要的是,我不单要解决眼前的这些难题,还必须得在解决难题的过程中让这支抗日队伍壮大并行动起来,这才是对我真正的考验。为此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妙得让玉如对我佩服得不得了。我对麻老二和各个小队长说,若是在穷山沟里,我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可现在我们守着这条重要的公路,要是再养活不了自己可就太笨了,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每天公路上过往的汽车里,拉的都是我们需要的好东西。大家听罢欢声雷动,说我们早就有这个心思,只是没有这个胆量,如今有八路军给撑腰,大家伙儿可以放手大干一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好日子又回来啦!

侦察了两天,我发现公路上每天经过的日本军车有几十辆,公路沿线立着电线杆,上边没有电线,只拉着电话线。我让表哥给我从据点里弄出来一部报废的电话机,我先把它修好,又让麻老二到公路上割来几十米的电话线,便开始窃听日本人的电话。

我以前工作的天津电话局由英租界管理,虽然我当技师时偶尔也会与日本驻屯军的电话局打交道,但我的日语并不好,手边又没有日语词典,所以窃听的进展极慢,对得到的情报也只能自己瞎猜测。按理说,我白天拉上电话线躲在公路边的土坑里窃听,一整天下来已经很劳累了,应该充分休息,但我那会儿新婚,舍不下玉如,便每天夜里跑二十几里路来看她,天亮之前再赶回窃听地点。

一连十几天都没有确切的情报,我心里很着急,麻老二也很急,说他的手下已经有些人心不稳。倒是玉如说她除了生活不方便之外,每天过得倒是挺充实,已经在村里组织了青年妇女会,开办了识字班,还在教小孩子们唱抗日歌曲,也没再提起过要回天津的事。而且听她说,我表哥最近常来看望义母,总是带着礼物,每次都有她一份,最近送给她的是一只精美的梳妆匣,一看便知是有钱人家的东西,她喜欢得不得了。

终于有一天,我在电话中听到了一个好消息,有一批货物,具体的日语单词我不大有把握,也许是枪支,也许是弹药,猜测起来应该就是军火,说是要从沧州运往盐山县城。老天有眼,我这些天总算是没白忙活。麻老二听了也很高兴,便组织队伍做好劫车的准备。为了不给表哥添麻烦,我坚持要在辛店据点的管区以外动手,麻老二为此不大高兴,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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