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敌 后(7)

然而,再往深处一想,我便明白这件事我毫无退路。因为,不“吃据点”缴获武器弹药,我就无法掌握这支军心不稳的武装,更无法让他们一条心地跟着我抗日,这是其一;其二是我们现在去吃任何据点都没有把握,唯一可选择的只有辛店据点;其三,瞒着我把玉如骗出来当筹码,这是因为麻三姑担心我危难时刻临阵脱逃,丢下她儿子任凭日伪军宰割;其四,麻老二这样做是让我拿出最珍贵的东西来交“投名状”,表明“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如果我不肯答应,便说明我没义气,有违结义誓言,到时候我再要求他们跟着我共谋抗日大业,那可真就是想瞎了心啦!

想到此处,我的心中这才平静下来。于是我对麻三姑说:“我知道干娘您疼我,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叫我为难,只是,我还得跟玉如商量一下,免得她不懂事,中途露馅。”麻三姑连声夸赞我想得周到,便去了。

让自己的太太假意去与自己的表哥成亲,这种混账话我如何说得出口?当晚我没跟表哥回去,而是住了下来,打算听听玉如的想法再做定夺。不想,我刚刚开口,玉如便两眼放光,兴高采烈地对我讲起麻三姑的种种安排,原来她早便了解这一切,而且已经明确表示同意了。她说:“干娘特地找出来她当年出嫁时的绣裙和簪环首饰给我,还从沧州请来唯一的一顶天津‘楼子轿’,执事和吹鼓手也是最好的……”听到这些话我很吃惊,便问:“难道你当真愿意假扮新娘?”她这时已经看出我脸上的烦恼,但并不以为意,只是说:“你不用替我担心,干革命杀头都不怕,当回新娘怕什么?”见我又要开口拦阻,她忙扔出一句硬话将我堵了回来。她说:“要不是干娘替我想出这么个好主意,我这一辈子怕是再也没有坐花轿的机会,这可是你对不起我……”

得,这个傻丫头什么都不懂,根本就猜想不到她那亲亲热热的干娘其实是拿她做了抵押,挤兑着我成全她儿子的前程。我有心把真情实话对她说个明白,但我知道这是下下之策。玉如的性格往好里说是娇憨可人,往坏时说便是没心没肺,如何藏得住这等大事?

8

提亲之后不久便是订亲、换帖、下聘礼……俗礼甚多,因为我是表哥在本地的唯一亲人,所以每一次我都必须出席。玉如在学校里演过文明戏,羞答答地装得挺像回事。麻老二的队员们每见到我便是一脸的坏笑,但都没敢说什么。我知道这些家伙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是想看看我这个革命党到底有多么的与众不同,怎样才能把这件有悖伦常的“丑事”变成抗日大业。倒是麻三姑和麻老二对我非常小心、客气,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宝押得极险,只要我稍微一犯浑,将事情向我表哥捅破,他们日后就不得不同时面对八路军和日伪军的两面夹击。

这一次,大家可都是在玩火啊!我一个人坐在王二姐家院子里发愁。高占魁到天津向上级领导汇报还没回来,我的心中惴惴,不知道领导会对我怎么看。这时,王二姐掇了张凳子坐到我身旁,一边剥豆子一边问:“你表哥昨天跟我说,他过几天就要成亲,是真的吗?”我只能点头称是,心中不禁可怜起这个苦命的女人。王二姐又问:“你表哥还说,他要娶的是个女学生,日后连收我做‘小’也不成,是这样吗?”我只好说,女学生都是新派人物,讲究的是一夫一妻,表哥既然娶了她,要再想娶姨太太可就难了。我原以为,王二姐理应为此大闹一场,不想她只对我说:“今天赶集,表弟您带着我那小丫头上街玩一会儿好吗?她跟您亲。”

我带着孩子来到街上,给她买了各种吃食,还给王二姐买了一块不错的衣料。在她家打扰这么多日子,眼看着就得搬出去了,送一份谢礼也是应该的。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等我带着孩子回到王二姐家,发现挤了一院子的人,表哥正抱着王二姐的尸身大哭。这个可怜的女人,她没有为自己抗争,而是上吊自尽了。见此情景我忍不住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虽说惹事的是麻三姑和表哥,但如果没我多嘴,或是由我善加劝说,她或许就能渡过这个难关,等事情真相大白,也就自然想通了。

天气太热,王二姐只在家里停了三天。表哥搭席棚请和尚念经拜忏,请工匠扎纸人纸马,请厨子办丧席,棺材也是上好的柏木,丧事办得一点也不含糊。葬礼过后,麻三姑将王二姐的小女儿领走了,说孩子还小,跟后娘早接触早生感情,等日后长大些也是过日子的帮手。表哥的情绪极差,这些事也就任凭麻三姑做主,他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每日唉声叹气。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件事越来越显得混蛋了。冥思苦想之下,让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新的解决办法,便决定打散这门“亲事”,不能任由麻三姑胡闹——这毕竟是我的事业,必须得由我自己做主。

于是我问表哥:“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办?”表哥说:“可怜的王二姐,她怎么就想不开呢?我娶亲之后难道就不照顾她们了吗?”我说不是这事。他便说:“玉如那姑娘让我心疼,我不能不娶,只是临上轿却摊上这么件事,让她受委屈了。”我说也不是这事。他问:“还有什么事?”

要斩断眼前这堆乱麻,只有一个办法,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想的那些都是小事,我要问你的是,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参加八路军?”这就是我想到的新办法,如果表哥自愿参加八路军,麻三姑也就没理由再坚持让我表哥“娶”我太太了。

表哥起初吃了一惊,半天才回过神,眼中冒出火来,大叫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不劝你当‘汉奸’,你也别劝我当‘共匪’,我老爹死后我便发过毒誓,只要共产党敢来,我抓住一个杀一个,绝不手软。”我还是不死心,便说:“如果在姨夫这件事上我们党知道自己错了,决定把你当亲兄弟一样看待,那时你愿不愿意跟着我一起抗日?”他像是突然记起我也是共产党,便叹了口气说:“我经历的那些事你根本就想象不到,这话别再提了……”

表哥说的没错,从此后这话我确实没再提起,因为,为了断绝我劝降的念头,同时也是为了督促我早日回家,他派人抓住了刚从天津赶回来的高占魁,并且在大街上将他砍了头。我可真是个笨蛋,到这个时候才看清楚,表哥虽然依旧是我的表哥,但他也是我们党不折不扣的对头,于是,对于麻三姑的“混账主意”,我就再也找不出任何阻止的理由了。

9

高占魁带回来的上级指示,被表哥一刀斩断在辛店街头。我不知道领导对麻三姑的计划有什么意见,更无法得知领导会对我有什么看法。我在本地的联系人只有高占魁一个,再要想与领导联系,除非是去六十里以外的沧州城拍电报。不想,表哥这个时候却让我搬进据点里住,并对手下人说我在外边有性命之忧,要将我保护得牢牢的。而在私下里他却对我说:“你别再跟着‘共匪’瞎混了,等我结婚之后就给你一笔钱,你还是去做点正经生意吧。”

这下子麻烦来了,我现在是既见不到玉如,也见不到麻三姑和麻老二,更无法与上级取得联系。如果假借婚礼袭击据点的计策不成功,那么,除非我提前对表哥说明玉如原本就是我太太,否则这桩逆伦大罪便是由我自己一手促成的。然而,如果我对表哥讲明实情,麻三姑和麻老二手下的队员就必定会中了表哥的埋伏,被一举全歼。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可愁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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