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村人都忘了当秘书或不当秘书的事,毕竟不是自家谁去当秘书,又如何能牵动全村人的心?只有队长、七伯、六叔几个在村里主事的人,远远地坐在没裤子小伙后边,像没看见一样。他们不谈论秘书长短,也不谈论过了年的活路,就都倚墙坐着,望着通往镇上的那条车路,等着去粮店买返销粮的几个劳力回来。
路上没有一人。
日光在那黄沙路上像一层金粉似的散着,距离越远,那粉就愈加光亮。黄沙路从村头伸出去,笔直笔直,由高到低,插到镇街上。没人的沙路开始使人有了烦躁。这已经是临近午时,买返销粮的劳力仍没回来。村子距粮站无非三二里路,照理不该这样拖时。
队长派个小伙去粮站看看,转眼小伙就跑了回来。
“他们几个在粮站和大队干部差点打起来。”
村人们全都围上来。
“为啥?咋的了?”
“大队又要扣我们一百斤粮食作为水利机动粮,说明年搞水利建设要在工地吃中饭。”
“奶奶的!是不是各队都扣?”
“二、四、五、七、十和十三、十六队不扣,说这些队眼下还有讨饭人没回来过年哩!”
村人一下明白过来,这七个队中都有人在大队做着事情,不是革委会主任就是支部委员。什么也不消说了,一村人都愤愤起来,每双眼里都冒着火。一千斤返销粮,一扣再扣都忍了没想到最终又被扣去一百斤。仅余的四百斤粮食拉回来能干什么呢?还不够全村人放开肚子吃一顿!这一刻,村头上静得似乎成了夜间的坟地。每个人都屏着气息,盯着站在土堤边上的队长,仿佛只要队长骂一句我×他八辈!或说一句奶奶的,走!再或什么也不说,仅把胳膊在空中抡一下,全村人跟在他身后,入墓跳沟,或生或死,都将不会有一人犹豫。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刻队长站在那里,显得十分平静,如同方才听到的是两个孩娃因为一句戏言吵了,压根犯不着如何动怒;谁也没有看到,在队长那浑然的眼光后边,深藏了只有他和七伯、六叔等几个人方能明白的东西。队长不看大家,只和七伯对视了一下,回头很淡地说:“去让他们把粮食拉回来,说我队长讲了,无论扣多少都可以。”
村人的目光一下变得困惑而惊异。
小伙迟疑一下,又去了。
环视一下大伙,队长叫上副队长、七伯几个朝皂角老树下走去。他们蹲在那里,和村人们隔着很远的距离。
一会儿,有个社员被队长叫去了。
又一会儿,又有一个社员被副队长招了去。
被叫去的人走回来,有人问干啥?答说队长神经了,问我家和公社书记家沾不沾亲戚。又有被叫去的走回来,问干啥?说问我家过年能不能熬过去……
这边的男女社员终于明白,那边的队长、副队长和七伯们,在酝酿着一个事关全村人命运的计划。这计划像一个出丧的黑圈,戴在十八小队每个人的头上,显得神秘而压抑。我坐在土堤下的一堆日光里,从队长那走回来的叔们、伯们,都不时地瞟我一眼。村后胡同的一个叔伯哥,上月倾尽家产娶了一房媳妇。媳妇和他过了二十天,她听人说往南去有个农场,细米白面吃不尽,慢慢还能转为正式工人,就给叔伯哥说回娘家一天。这一天就再也没有回来,和人逃穷跑了。叔伯哥从队长那走回来,坐到我身边,看我一阵,拉着我的手说:“兄弟,当秘书了,可别忘了你哥……去找你嫂子要花一百多块盘缠,那边干部还不理这私人私事,过几年,你在大队说话算数了,就再派个人去把你嫂子找回来……”
我望着叔伯哥,心沉了一阵说:“哥……就怕兄弟,成不了事情。”
哥说:“你能,全村只你一个高中生……”
到太阳当顶时,村里人拉着小麦回来了。四十斤小麦,装了两个麻袋,在村人们面前,就像两个手提兜儿。平均分配,才人均二斤。大人口家庭,就是七八口子人,也才十五斤小麦。十五斤小麦,能磨出几斤白面?有两个社员把那两袋麦子卸下来。村人们席地坐下,冷冷地瞟着麻袋。用来分麦的红杆秤,放在麻袋上边。太阳光把秤杆照成了一条红线。秤锤落在地上,挨着一堆猪屎,没人弯腰去捡。对面五角麦田的中央,仍然卧着那条无家的狗。那狗仍然痴痴地仰视着日光亮亮的天空。人群里很静,有女人在一边嘀咕。这时候,队长慢慢从人群外走来,到那两袋麦子边,把秤杆拿下放到脚边,缓缓解开袋口的扎绳,抓起一把麦子,又让麦子从手缝流进包里。从队长手缝留下的小麦粒,在日光中又黄又亮,像一粒粒传说中的沙啦啦的声音。小麦流尽了,队长抬起头,“咳”了一下嗓子。
“小麦不分了。”队长大声说,“再有半月过年,谁家过不去年,自己来这包里挖。”
没有人动。男人们都像柱子、泥塑一般,站着或者坐着,有的看着队长,有的看着脚前的一块石头,有的看着村外远处的哪儿。女人们则有的抱着娃儿,眼盯在麻袋上,有的瞧着自家男人;还有的,手扶着身边的篮儿,眼瞟着人群,似乎准备着,只要有人起身去挖,自己也就马上跟去。
然而终于没有人动。吸旱烟的声如锯木头的声音一样响亮,在这皂角老树下流着。
“来吧。”队长的声音小下来。十八小队的社员们都感到队长从来没有这样在社员们面前小声说过话,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声音变得柔软得如一个善良女人。他说:“我队长没有当好……我对不起咱十八队的二百口子人。去年过年有七家没吃上白面饺子。今年一千斤返销粮又被大队扣得最多……你们谁家过不去年自己来挖吧,十斤、二十斤都可以……”
队长这样说时,瞟前瞟后,把村里的大人小孩全都看了。他的声音本来不大,末了就愈加小下来。人们从队长的眼神里看到了他的无可奈何;看到了返销粮无端被支部扣掉给队长带来的痛苦。听了队长说“自己来挖吧,十斤、二十斤都可以……”村人们就彻底理解了队长的心境。人们开始可怜起队长来,想到这年月队长当得不易。于是,人们就拿和队长一样柔弱的目光望着队长,就像望着一个在同一房里住了许久彼此才搭腔说话的对方一样……
到底,还是没有人动,没有人说我来挖几斤小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