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村落的人梦(五)

六叔家四个女儿。是挨年儿来在瑶沟的,样子虽都谈不上如何出众,可个个站出来,都是不羞于在人前走动。要说最好,也确属老二老三。老二的模样在瑶沟姑娘中,可为姣佳,老大还没订婚,老二就来了几家提亲的。老三呢,今年刚刚十八,农活线活却都可拿起放下,庄户人家没有不羡慕老三那双好手的。七伯和六叔一道去和我六婶商量这门亲事,六婶说:“四个女儿哩,嫁出去一个吧!最好是支书家看上老三,这样以后日子好过些。”

如此,七伯去了支书家。

到天黑七伯也没回来。队长、六叔急了,推下饭碗,就坐到我家往村口张望。玉玲原说去田湖镇称盐买油,到家吃顿中饭就走,因为这门亲事牵涉到我能不能当秘书,她就住下了。

月亮升起时,七伯回来了,没回家就被队长叫了过去。

“咋样?”

“不行。”

“为啥?”

“妈的,四队星光家妹妹前几天才和支书家侄儿订过婚。”

队长怔着。大家都怔着。屋里的煤油灯头儿如一粒黄豆在桌角晃动,昏花的灯光,像一层浅浅的黄泥水在屋中游着。娘和姐们都站在里屋。玉玲挎着二姐的胳膊。爹在给大伙生火。天很冷,风声在房檐下唿哨。七伯说还有饭没?娘忙去把给玉玲烙的馍拿来。队长说你在支书家没吃饭?七伯说支书让了我一句,我没好意思吃。这时候,爹把炕火生了起来,屋里立马一片光亮,墙上挂的蛛网及糊墙泥中的碎草麦壳儿,都清晰可见。队长脸上有一种浅浅的死灰,仿佛为啥儿奔波了十年二十年,累得气都不及喘息,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这使他感到了从没有过的懊丧和泄气。

六叔有些愤愤不平。

“奶奶,我的闺女们哪个不比他星光家妹子好?是论模样还是论手上活头?”

七伯看着六叔。

“这话我都说了。支书媳妇也真心看上了老三,说她侄儿腿瘸不能干活,咱老三腿勤手巧,比星光家妹子好了多少倍,想把那边退掉。可支书说,娘儿们懂啥?这里边复杂得很。”

“复杂……”队长把干枝大手烤在火苗上,掀山似的翻了一下眼皮,“就最后定下星光去当秘书了?”

七伯没回话,点了一下头。七伯这一点头,就宣布了村人又一个希望的破灭。事情摆在面前,星光家妹子订婚给支书家瘸子侄儿了,星光当支部秘书是势在必然。我忽然感到心里一阵轻松,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队长似乎亦然,似乎回到了半月前那种支书没向他提起让我当秘书的状态。爹娘和姐们,也都亦然。本来并没奢望过我能成为一个大队干部,这会儿不行了,也不感到有什么损失。只是玉玲有些异样。她拉着二姐,眼光显得迷惘且伤感,仿佛我不能成为大队秘书,就如她丢了啥似的。屋里一时静极了,七伯嚼馍的声音,像是一口铡刀铡草一样,一下一下,均匀且声响大得使人心跳。火苗从柴禾上跳起,噗噗的声响从七伯嚼馍的空隙中跳出来。火苗映黄了大家的脸。每个人的脸上都如黄杨木桌面一样呆板、干枯。仿佛,屋里躺着一个死人,大家守在那死人身边,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过了好一阵,玉玲从屋里走出来,对队长也好像对大家说:“趁还没宣布星光当秘书,找找村里谁家和公社的哪个书记有亲戚……”

先是一阵沉默,过后队长站起来,谁也不看,浑重地道:“去他妈妈的吧……不要这个秘书我们瑶沟人也不会断子绝孙!七哥,事不成你腿跑到了,给你记两天的工。”言毕,队长就车转身子走掉了。步子宽厚且悲凉,就像一个人在深夜朝墓地走去那样,脚步声往人的胸膛上撞。到大门口,他又回过头来叫:“明儿前晌各家到老皂角树下分返销粮。”

一夜没话。

第二天起床玉玲就要走。我去送她。二姐说,连科,玉玲不知咋的了,昨儿在床上翻了一夜。路上,我俩一前一后,迎着新出的日光。从夜里挣出来的耙耧山坡,散发着寒冷清凉的气息,就像水样从我们脸上汩汩地淌过,能看见那气息在日光中泛出的浅薄的金色。路边干草上的霜水,米珠似的被草尖托在日光里。这时候,日光里包含了透亮的冷,像一块发光的冰在我们四周。我说玉玲,冷吧?她说,连科,你一定要设法当秘书或者入个党。

我说:“不当秘书也照样过日子。”

她说:“人要活个前途。”

我说:“你是奔着我能当秘书才和我订婚的?”

她说:“我得罪你了吗?你这样挖苦我?”

我们一前一后,寒冷的气息使我们浑身冰凉。山坡上偶有一潭溪水,结出镜似的白冰,似把我们的心摄进里边去。她说当不了秘书你咋办?我说过几天就去洛阳火车站当搬运工。她想了一阵说,能转为正式工吗?我笑了,梦话。我的笑声很短,瞬间即逝。她说合同工也不行?我说临时工也不是随便就能干的。她不回头看我,只扭脸盯着蓬勃的太阳。

她说:“下次到我家,你就说你是合同工。”

我说:“我不是合同工。”

她说:“你要听我的。”

我说:“我还送你吗?”

她说:“你不想送我了?”

我说:“你又没行李。”

她说:“去洛阳走时我来送你。”

送玉玲返回来,村里都已吃过早饭。冬闲没活干,人们都出来站在村头。这时候,太阳已经开始暖和,散发着棉花似的柔热。队长让把队里的一棵大树卖了,用这笔钱集体交了那五百斤返销粮的款。村人们只要到村头分粮就是。再有二十天就是大年。这批返销粮刚好支撑一下村人过年的腰杆,不费事各家就都有了小麦。过年的白面饺子和初一那天的白馍,一有着落,人心就满足许多,快活许多。于是,在村头等着分粮的人们,个个脸上都洋溢着红艳艳的喜气。爱玩笑的小伙子,去爱玩笑的嫂子们面前说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话,嫂子们就纠结起来,把一个小伙裤子脱了,挂到皂角老树上。那小伙捂着自己的玩意儿,冻得浑身哆嗦,跪在嫂子们面前不落泪地哭。男人们则呆在一边,抽着叶子烟,哈哈哈发笑。姑娘们捂脸骂着不要脸,却没人拔腿往家跑去的,只在原地跺脚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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