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吧七哥。”队长无奈地说,“到支书家替我道个歉,说我他娘的后悔了……说扣多少返销粮都成……千万别让他支书生气,千万别为这连累了连科当秘书的事……”
“咋样?”
“更他妈的糟啦。支书说为了树立大队一班人的威信,要扣咱们一百斤返销粮。”
“多少?”
“一百。”
“×他八辈子!看他支书能当一辈子支书吗?有一天我们十八队出了人物……奶奶。连科的事没提起?”
“提了。支书说比较起来还是四队的星光好一些,仍打算让星光当秘书。”
七伯和支书家有些连七伯也道不明的亲戚,因为支书是田湖大队最显赫人物,七伯媳妇见了支书就叫表弟;所以,七伯也就总把自己当成支书的表哥。七伯从支书家回来,和队长说这番话是在村口大皂角树的牛车铁轮钟下。那时候,玉玲来了,我们家饭晚,出工的钟声已响过,我端着饭碗和村人男女集合在树下。听了支部又扣队里一百斤返销粮,大家立马炸了情绪,老少都在树下海骂,恨不得立刻就去把支书家老坟掘开。想想,平均每队一千斤返销粮,平白就扣了我们十八小队三百斤。三百斤小麦能盛满两个麻袋,这么大的数字,队长替社员们咬牙忍了;然去分粮时,因为上边扣减大队一千三百斤。这一千三百斤本该平均分到各队去,结果支部为了算账方便,却扣了我们一百斤,而只扣其余各队七十斤,无端又使十八小队吃了三十斤的亏。队长为此鸣了几句不平,又毫无根据地罚扣一百斤。这七扣八减,一千斤返销粮仅仅还有五百斤。如果是五百斤黄金也许无所谓,然却是五百斤小麦。再有月余就要过年,这五百斤小麦却是瑶沟村每人都要少吃几个白馍,少吃一碗水饺。庄户人家,过年没有黄金可以,没有面吃还算鸟儿大年?村人们围队长站着,听七伯说又扣了一百斤小麦,个个脸都白了,小伙子们跺脚骂娘,在队长周围急转,阵势似乎是只要队长招一下手,大伙就会冲到大队部或者支书家,闹个天翻地覆,改地换天,把支书和所有的大队干部家折腾得房倒屋塌似的。
“操!他支书也太欺咱十八小队了。”
“好歹咱十八小队的男人们都还活着呐!”
“奶奶的,咱去把支书家锅砸掉算啦!要饿死谁他妈的也别想填饱肚子。”
社员们骂着,就真的有人动了脚步,那阵势仿佛谁不动谁就不是瑶沟人,谁不骂谁就是十八小队的逆子。一时间皂角树下沸沸扬扬,如同一堆浓烟柴草,有火就燃。队长三叔原还一脸无血白色,怒得如被擒狮子,把拿在手里的敲钟铁棒转来转去,样子似乎如果支书或别的人物只要出现在面前,他就会将铁棒砸过去。可是这一会儿,他一看这阵势,却猛地把敲钟铁棒摔砸在地面,眼睛瞪得球圆。
“这一会儿你们都嫌粮食少了?可当初给你们说过今年冬天哪个队有外出逃荒要饭的,哪个队就多吃返销粮,你们为啥儿都不去?!你们为啥儿都说饿死屋里也不站在别人家门口?”队长这样快嘴吼叫着,拿目光把社员们扫了一遍,然后把目光落在了九爷身上。九爷一直坐在人群背后,靠着一条石塄,脚膝并拢,双手对插在黑袄袖中,搁放在膝盖上,神情非常自如。那张饱经了八十二年风霜的老脸,像一张挂在后墙上被风吹雨淋了八十二年的兽皮,干枯得没有一丝汁水。那皱纹压着皱纹的沟壑,如同浓缩了满世界的曲折和艰辛。直到这一刻,队长才发现,全村人也才都刚刚注意,九爷的皮色,决然地与村人不同,与世人不同,活脱如发掘开的几千年不见日光的古土。那似棕非棕的古土色的脸上,深深地嵌着似乎无光的双眼,显出了九爷永生与世无争的模样。在村人们这样喧腾愤怒的时候,九爷温和地平视着面前两人合抱不拢的皂角老树,盯着皂角树上忙碌爬动的一队队上下的蚂蚁,就像道士盯着一本玄妙的谜书。他不说话,也不看村人,仿佛这里除了他和老皂角树,还有树上的蚂蚁,别的啥儿也没有。队长被九爷的平静压住了,他不再发怒,慢慢地平静下来,咬着嘴唇不动,似乎想从九爷那里看出点处理事情的玄门妙道。
然九爷却站起身,不斜目扭着头,径直慢慢朝家里走去。队长望着九爷的后影,刚才的怒气彻底尽净。他回过头来,让七伯、六叔等几个主事劳力和队里有点头脑的年长上辈人留下,就吩咐其余人由副队长带着,到耙耧山上刨地角了。
留下的人中有我。皂角树下冬风吹得如笛诉一般,太阳的温暖减了许多。大家看外边没有可坐之处,又不是商事场地,就到我家去了。玉玲正在帮娘洗锅,看来了一群长辈,忙不迭儿搬来几个凳子,大家就都坐在院里太阳地上。
玉玲搬完凳儿,说完热情客套话就进屋去了。七伯六叔都说这姑娘不错,队长却说咱们换个地方说事。我知道队长想了哪儿,忙说她知道咱村底细。这样队长就开口说了。
“把大伙留下就是一个事儿,我觉得咱村丢下几百斤返销粮事小,丢掉大队秘书事大。不消说,大队秘书管着大队支部的印,人勤嘴乖就能入党,就能当支部委员……都知道奶奶的支书就是解放初当秘书现在干上支书的。我算过了,连科这年龄眼下当秘书,田湖大队的支书就早晚有一天会是咱瑶沟人。可这次连科不当秘书了,怕咱十八队今后十年、二十年连个党员也出不了……大家说吧,咱村要不要这个秘书?不要就他妈算啦!”
“要呀!”七伯拍了一下膝,“支部没有咱村一个人,就像朝中没有本州一个官一样。”
“×他八辈,去年大队罚我二十个水利工,支部有个人替我说半句话,也用不着大雪天让我在水里扛半个多月大石头。”
“我算过了,解放二十多年,咱十八队和外队打过上百场官司,没他妈一场胜诉的。为啥,就因为支部里连咱村一根头发也没有……”
“闲话别扯!”队长三叔从凳子上站起来,又蹲到凳上去:“要这个秘书可以,谁能把支书的心给拉过来……听说四队的星光是支书家干儿子。”
都不再言语。爹把他刚称的半斤烟叶揉碎放在众人圈里。我觉得不知如何是好,看不出来大队秘书对我有啥儿前途,然村人对秘书的期望却使我不敢有丝毫的轻藐。我站在上房门口看村人们为这芝麻小职的大队秘书费尽苦心,心里不觉又酸又涩。队长在吸烟。大伙都吸烟。他们是瑶沟的精明人物,瑶沟的大小事儿,队长没有主张,都要找他们商量。金黄色的烟雾在他们头顶盘盘绕绕,浓重起来就像一座云雾似的山,压得他们一个个都把头勾下去。七伯说给支书家送点东西说说情,队长问送啥?六叔说我有一双大头靴,队长说支书穿的皮靴里边带羊毛,还缺你的棉靴子。有个低辈分的哥问谁家和支书家有亲戚?七伯说瑶沟没人和支书家真正有亲戚。只好就又闷下,各自盯死自己眼下那一片脚地,样子神圣庄严,仿佛议论村中的生死命运。这样过了很久,爹觉过意不去,说不行算了,就让连科还去洛阳干小活。队长说当不当秘书不是你们家的事,看不透世事别吭声!爹就再也不好多语,陪大伙一道受着那种无奈的折磨。
“不让你当秘书了?”
“还没最后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