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雨过,乡野碧空,天高山远。立村头张望,能见天上哪儿高,哪儿低,哪儿不平整。能看见伏牛山顶有两棵老树,手牵手相依为命,终日变腰勾头,似永远有罪可认。在那树下,有一块石头,暗青色,每每雨后就显头露角,如一匹卧着的大马。
不用说,这是清水天气。
一大早,邻舍乡亲就立在村头,观天看地,长道短说。有猫忙了一夜,噙着老鼠回村,脚步细碎,沿墙根回家,不时偷看一眼村人们。我从家出来,套了架子车,从村人们面前走过,咳了一声,把猫嘴中的老鼠吓落。原来那老鼠竟还活着,脱开猫嘴,一溜烟逃走,钻进墙洞内。老猫紧张几步,在洞口哀叫几声,怅惘走了。
“干啥连科?”
“拉头猪。”
“喜事要杀一头猪?”
“好歹人家也是村长家三姑女。”
“有一天当了村干部,别忘了二叔家那件事。”
“不就是急要二亩半分宅基地?”
“对,就那事……二叔去给你做帮手?”
“不用。是村长他姐送礼送的一头猪。”
我的婚事爹同意,娘同意,姐同意,队长三叔也同意。一个瑶沟村人都同意。
她的村长家姑女,没有谁会不同意。
架子车在村路上静静地悄无声息地走,那车上装着日光,装着我的婚事。七天后我和三姑女入洞房,这边新房已毕,那边嫁妆已备,到时乐器唢呐,吹《百鸟朝凤》《二龙戏珠》《一枝花》《游湖边》,最后一挂千响长鞭一结尾,她就成了我家人,成了我家灶房客,不多日,我就会成为村委会委员,管村中合同承包。全村的苹果园、鱼塘、公地、小学建设、村头水桥、饲养场、砖瓦厂、草绳厂、苗林、复复杂杂一大摊,我说包给谁,就包给谁。我说三七分成就是三七分成,我说四六就四六。天下有了我的一片土,地上有了我的一方天。自然,日后光阴就从这儿始,日有日,月有月,有土道也有阳关道。路不远,得一步一步走。黄泥总粘我的车轮子。这是一条沿耙耧山脚屈伸的黄土路,跨过一条河,这路就顺着沙堤朝东行。到河边,我洗了轮子洗了脚,把车子拉到沙堤上,抬头忽见太阳从东山挤出来,似圆非圆,黏稠一团如金黄流液。
山坡上、河道上、大堤上、草滩上、田间沟里,到处都汩汩流动着日光。风在这些地方歇着,至多有些呼吸。树木、沙土、庄稼、草棵明明净净,一脸笑意。杆杆日光,扎进河中,河水吵吵闹闹,扯扯拉拉,跳跳笑笑朝东滚。有几只白色银鸟,一早就抢在水面,追着流水飞上飞下,尖叫声脆得哗哗滴水。这是一个不曾有过的早晨,空气中蕴满人的惬意。秋蚂蚱和灰麻雀不时落到我的车板上,拉着它们,就如拉着我将来的孩娃一样,对啥都充满信心,觉得到乡间无非几里之遥,并不是走不出的河谷;世界也无非合手之地,去争了总可夺来一寸云土,就这么,准会活出样儿来。
到这时,人就嗓痒,想扯喉高唱。我张了嘴,忽然觉得自己从未唱过,不知唱啥儿。然想合嘴时,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合拢了。
我面前路上,横着一条黄蛇。
这蛇一米余长,粗处如拇指,细处如筷子,亮皮上缀着黑斑点、红斑点、黑红斑点。它横卧在沙路上,皮肤被阳光辉映得银光闪烁。等我靠近时,它悄悄张开了带锯齿的红嘴,火烬似的眼睛探我一眼,又探我一眼,仿佛终于认出了我是谁。
我立下。
蛇依旧不动。不必说,这是不祥之兆。
我想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又怕惹得它一展身子朝我扑过来。我们就这么僵持着。我盯死它,它不时窥探我,且嘴中似乎还有嘤嘤声,仔细去听,才能勉强听见。
我想从一早黄蛇拦路中猜测我的未来。我不知道我是该退回家中,还是绕道而行。但我知道,这预示了我的未来。望着这蛇,一时我束手无策。这时,忽听头顶有了响动,抬起头来,是一只老鹰从河那边飞来,在我头顶盘旋。
有救了。
黄蛇看见鹰,开始蜷起身子。缓缓朝路边爬去,终于钻进了收割过的田地里,不见了。
鹰在头顶嘎嘎叫了几声,朝对岸飞去。铁灰的翅膀,扇动着金色薄云,把阴影搁在我脸上。
不过,该来的总会来,抵挡不住。
当我拉着车子,走尽沙堤,要跨上公路时,突然看见村长家三姑女站在那里。她穿一件浅红衣服,脸上摆着笑非笑、哭非哭的土色表情,一见我,先看一下我的车子,说:
“连科,你别拉啦。”
“我怔着,‘咋?’”
“我直说,你别生气。”
“说吧,大不了就是不想结婚嘛。”
“你猜得还真对,就是不想结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