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女和我看的好日子是农历八月十六中秋节过后一天。这一天在乡间你不明白我明白,是黄道吉日中的上佳日子。八月十五姑女在娘家圆月,八月十六月圆时,又到婆家团圆。一人圆双户,婚后两户人家和和睦睦,亲亲热热,相处至死都无缺。
村长家住在田湖镇正中,家有三间新起的大瓦房,自然是农村改革以后新起的,砖铺地,灰糊墙,木顶棚。正间墙下放条桌。条桌上七七八八摆杂物:电视机、收音机、针线筐、泥香炉、茶水瓶、少角镜,还有一本被撕了一半的啥书。也许是早年“四卷”中的哪一卷,也许是三姑女下学后不用的旧课本。最醒目的当属条桌上方墙上贴的像——老寿星。老寿星占的位置很有历史。在乡间,解放前那位置一般归属他。后来,那位置归属毛主席,又后来,曾归属过一阵华主席。至今那位置就又归属他。他在那失而复得的位置上,头顶肉疙瘩,手拄疙瘩拐,日日夜夜笑着享受。两边还有一幅通俗对联,一说你便知,是“寿比南山不老松,福如东海长流水”。这套东西,是国营新华书店专卖的,乡间家家户户贴。
这就是村长家中的风景。
村长心中一有事,就总默在屋里看风景。
这一日,村长吸着烟,把风景看旧了,仍那么死心塌地地看。儿媳说,爹呀你看啥?村长说去把三姑女叫来。三姑女就来了。屋里仅存父女俩,两个人对坐着,把空气都坐成了死死板板硬块儿。
姑女问:“有事爹?”
村长说:“没啥事。”
姑女说:“没事我去烧饭了。”
村长说:“让你嫂子烧,你陪爹坐一会。”
于是,三姑女移了板凳,坐在村长对面。村长吸烟,有声,每吸一口,眉间就鼓起方方正正一块红肉,像关了门的一间红房子。每吐一口,那红肉就分回到脸上各处,如房门开了,一切都敞亮开朗。三姑女看爹吸烟,看完一支,又看完一支,累了,眼往下一移,忽见爹的腰上有一红点,随着爹的动作,隐隐绰绰,仿佛时明时灭的红星星。三姑女疑惑,过去撩开爹的衣襟,原来是系在腰带上的一段红布条。
“干啥爹?”
“你娘说避邪。”
“避啥邪?”
“都是迷信。说今年男人灾多,明年女人灾多。”
“你也信?”
“我咋能信?好歹你爹是村长。”
“那你咋还系?”
“反正又不沉。”
三姑女又坐回原处。有了这话题,村长就想到了该说的一件事。他把烟头在凳腿上拧灭,起身倒上一杯白水,又放半把白糖,把手中留的几粒抖进糖瓶,把指头塞嘴里嘬几嘬。
“给爹实说,”村长道,“你到底喜爱连科哪?”
三姑女瞟一眼爹,“哪都喜爱。”
“可爹哪都不喜爱。”
“他日后准会有出息。有一天他进了村委会,慢慢村委会就成了他的村委会,村子就成了他的村。”
“那时候你爹和支书都成他鞭子下的老牛啦。”村长说,爹也看出他连科有能耐,可他心太阴。说昨儿天,我和支书去各生产组的田里转,看秋庄稼收得咋样儿,到伊河边的大滩地,沿着大渠的旁儿走。那时候,秋水哗哗流,深处能够淹死人。我和支书一前一后,说说话,天气好,风凉爽,渠边腥鲜香浓,不知不觉就走到连科家责任田头。他正在拿锄刨玉蜀黍茬,老远见我们,就笑脸迎上来,唤伯叫叔,又热情,又懂事。因为支书正和我商量大队成立一个手套厂,让谁当厂长,话在热处,就没顾及别的。他说支书,不坐一下?也许支书压根没听见,径直从他面前过去了。他又叫了一声我,我也哼一声就走了。这种新亲戚,哪有话儿说?可你猜咋?无法无天啦!我们走出好远,我听到身后有动静,回转一看,他连科把锄架在肩上,将锄当枪瞄,一会瞄支书的脑壳,一会瞄我的脑壳。我说你干啥?他把锄往地上扎,说你们就是这下场!我想掴他一耳光,要是在几年前我就捆他一绳子。可这时,支书扭回头,不小心一脚踏空,掉进了水渠里。水有齐腰深,冻得嘴哆嗦。别的群众一见支书落水,都忙不迭儿救,可他往玉蜀黍地里一钻,扯着嗓子唤,打住了一只兔子!打住了一只兔子!到末了,把支书拉上来,我朝那地方看看,发现是谁用锄把渠旁挖空了,等着我或支书跌进水。你想想,这么干的除了连科还有谁?
话毕,村长望着三姑女,“连科是坏家伙”的表情烙在他红铜色的脸皮上。
“这事出在昨儿天?”
“昨儿后响。”
“昨儿后晌我和连科一道收拾新婚房……”
“记不太清时间啦……也许是前天。”
“前天一整日我们去订做新家具。”
“大前天连科干啥?”
“不知道。”
“那事情就该出在大前天……对,就是大前天。”
“爹,我冷丁想起来,大前天连科和我一道进城购嫁妆。我们买了苏州被面、上海床罩、太平洋床单、钧瓷莲花菜盘……统共花了2300块钱。”
“咋?你不信连科能干这种事?”
“信。村里除了连科别人干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