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发生了一样事情。那事情如一架倒塌的房梁一样砸在村落的上空,把一个村落砸得懵懂了。把整个村落中的椿树、榆树、杨树、槐树和皂角老树的叶子全部都震得哗哗跌落了。
树都光秃秃的木呆了。
杜岩家的女儿竹翠竟敢公然在梁外面找婆家,敢公然要嫁到耙耧山外去,这时候蓝百岁已入土为安,杜岩已回到乡政府去烧他的一日三餐,秋天像辚辚的车轮一样赶着来到山脉,玉蜀黍的红缨开始在瘦小如指的穗上枯成几缕。从村头望上去,梯田地一层层裸在天下,红土血淋淋地袒在半枯半绿的玉蜀黍间。稀薄的秋熟的香甜,如从山外镇上吹过来的孩娃们吃腻后吐出来的糖味。但是,无论如何秋天是如期而至了,连续降临的几近颗粒不收的灾年,在召唤村人们去地里劳作时,有人就看见长得如玉蜀黍缨儿一样的竹翠,在日落前从村外走了回来,和从另外一个人世回来一样,穿了崭新的花格子斜纹布衫,还穿了斜纹的洋布蓝裤,连脚上的鞋子,也是城里人才敢穿上脚的红塑料底儿条绒布鞋,脚面上有指宽的一条带儿,系带儿的鞋扣又红又亮,走在乡村的日光里,把日色比暗了许多。且,她胳膊上还挎了一个红的包袱,是那有了婆家的闺女和女婿去了商店,出来时多了一个兜衣服的包袱儿。她踩着落日从街上走过时,如凯旋一样,脸上泛滥着亮色,脚步细碎轻快,一跳一跳轻捷得如回巢的鸟儿,连细小的脖子都硬硬地昂在村胡同的半空了。
“竹翠,你找到了外村的婆家?”
“蓝村长死了,再也没人敢不让女人外嫁了。”
其时,司马蓝正和他的弟弟司马虎及许多村人在修着地埂。雨水把梯田坝子冲塌了许多段儿,村人们正从河沟挑着石头垒整塌坝,这当儿一个女人就到了梁上,扯着嗓子直叫,说杜竹翠要嫁到外村了,司马蓝你做了村长管不管——不管了我就把我家闺女也嫁到外村呢——唤声如冬天的风,白凛凛地荡过来,人们拨开玉米秆儿,就看见那唤话的是司马蓝的一个婶,当年跟着一个南方来的货郎逃婚跑往徐州,抓回来吊在老皂角树上,被蓝百岁打得皮开肉绽后,又强迫她当夜在村里选了一个光棍嫁了的蓝香香。从此刚上任的村长蓝百岁就威风凛凛了,在村里说一不二了。今个司马蓝才做村长半个月,风一吹根还摆动时,同样的事情就砰地一下摆在面前了。在梁上唤话的蓝香香双手叉腰立在田头,所有听到唤话的村人,目光都哗的一下扫过来,搁在司马蓝的脸上凝着不动了。司马蓝觉得他的脸上僵僵木木,他抹了一把脸,说:“日他奶奶杜家。”
便领着村人、扛着家什回村了。路上走得急切,一群一股的三姓村人紧跟其后,队伍样生出一股冷风。走在最前的自然是司马蓝,稍后的是他的两个弟弟鹿和虎。司马鹿踩着哥的脚印,不断追上前去和哥并肩走着,颤抖着声儿说,四哥,怕不能打哩,她爹在公社烧饭,和乡长熟呢。司马虎说:“算一个鸡巴呀,打一顿再说。”司马蓝望着两个兄弟,脸上青一片紫一片,脚下的步子淡下来,想了一会说:“六弟,老五害怕了你动手。”
司马虎说:“四哥,你是村长,你发号施令就行了。”
司马蓝递个眼色,少年司马虎跑步回村准备绳子、鞭子了。紧随其后,司马蓝领着村人,到了村头,转眼之间村中赋闲的女人孩娃,都知道要在老皂角树上吊打杜家的竹翠了,都在村口黑压压地立下了一片,脸上挂满了苍白润红。除了修梯造田,村里几年没有过了惊天动地的事,委实寂寞了太长的时候,今儿是终于要有一台好戏了。男人们扛着家什立在皂角树下静等分晓,女人、孩娃相拥着往杜家胡同走。杜家本姓的人,不消说不会动手帮了司马家,怎么说也是同祖同姓。蓝姓人已经不再主持村里事物,也自然到了当看客时候,只有司马姓的几个少年、青年,跟在司马蓝身后,接着司马虎找来的鞭子、绳子,间或拿了柳木杖儿和擀面棍儿,朝杜家汹涌而去。到杜家门口,人们立了下来,屏住呼吸,闪开一条路道。司马蓝在那路道上淡下脚步,压了心惊,上前推开了杜家的门。
杜柏在院里摁着一只绵羊剪毛。竹翠在一条绳上晾着她的彩礼,是几块红色粉色的花洋布,用水湿了先让布缩水,再在绳上晾干。那红布绿布旗帜样鲜艳飘扬,竹翠在那旗帜下,不理不睬地拉着皱了的布摆。镇定的样子,如他们兄妹早就知道司马蓝要领着村人来打,于是就在这里静心候着,已经候得有了许多日子。司马蓝在大门前愣了一下,反倒被院里杜家兄妹的镇定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司马虎说了句四哥,先把她拖出来吊在树上再说,他才从那一愣中灵醒,回身对着人群道,我不说话,谁也不能动手。然后,他独自踏进院落,把大门掩了,朝杜柏走过去。院落很静,剪了一半毛的绵羊从杜柏手下跑出去,蹄声如鼓,把一堆羊毛踢满了半个院落。
杜柏从地上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