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宫图(2)

路六命跟着老人走下土坡,说你领我去哪?老人说到了你就知了,在那儿你还能见到你的村人。这样走了一阵,看见一方乡村,齐齐整整扎下许多院落,都是四合小院,都是泥墙草屋,各家门前有石有树,有鸡有鸭。人未至村,就闻到花香扑鼻,一股一股桃红李白的香味,从村里朝着村外弥漫。还能看见从谁家院里,伸向墙外的几枝石榴花,火红点点,喇叭样吹在村街上。问身后老人这是啥村?答说就是你家的路尾村,到这村就无路可走了。又说那边这边,一切的一切,多是相反相对,那边叫头的,这边称为尾,那边说高的,这边叫做低,那边说小的,这边就说大,且那边的同村同邻人,死了之后,到这边多能相遇,在那边受尽苦难的人,到这边大都清静闲适,无病无灾。这样说说话话,转眼到了村口,路六命忽然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叫,唤说我不到那边活着——求你们不要把我赶到那边……

路六命立下脚步,模模糊糊看见有四五壮汉,拖着一个小伙,皮影儿样朝村外走去,似要把他送到哪儿,小伙坚决不肯,挣扎拖拽,推推搡搡,还看见那小伙自己打着自己的耳光,泪水涟涟,说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路六命不免惊异,问说拉他去哪?老人说还让他去那边活着。

又问,他不想活着?

老人说,他好不容易才到了这边。

再问,为啥儿非让他去那边活着?

老人脸上浮过一层淡青,说他在这边偷鸡摸狗,白天不下地,夜间越墙跳窗偷女人,欠债不还,好吃懒做。路六命脸上立马有青有红起来,僵僵地如同凝着的云。

“是老人的话伤了他的痛处?”

“他想到了自家女人和他欠女人的债务。”

债务已是路六命的陈年旧账。路六命望着愈加模糊不清的那团人影,默默地把目光搭到远处,忽然就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夏天,日头酷烈,庄稼地瘦黄一片,有挂着红舌的灰狗,在村头夹着尾巴走来走去。二十八岁的路六命立在自家门口,把目光投到梁上那条路道,痴迷一阵,看见媒人领着一个姑娘走来,慌忙瘸着回了屋,换上借来的新衣,帮娘将屋里的摆设归上正位,又去邻家借来几个鸡蛋,媒人也就领着姑娘到了门口。仔细说来,皆因六命腿瘸,又只能在红白事上干些下活的名声,闹得倾了家产,也没能讨下一房女人。这次是亲姨出面,到山里领了人家,答应给两千块钱,帮人家弟弟盖房娶媳。这桩姻缘才算系了两端,照说条件也够苛刻,两千块钱从哪儿飞来?然路家全都应了。正是午时,村里平平静静,人们都睡着午觉。让姑娘喝了白糖开水,吃了鸡蛋捞面,娘从里屋出来,把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红纸包放在桌上,便约媒人、她的亲妹到门外纳凉。出去时她们将大门锁了。六命原没想到这姑娘清秀漂亮,抬头看时,才发现她眉黑眼长,高挑个儿,除了略微有些面黄,实在说不出她哪儿长相不妥。他说你多大啦?

她说十八。

他说我可二十八哩。

她说那桌上是两千块钱吧?

他说是哩,两千。

她说有钱我就不管那许多事情了,二十八也好、三十八也好,穷也好、瘸也好,我爹我娘死了,有这两千块钱,我就能替弟盖起三间土房,讨下一房媳妇了。这样说着,姑娘就去桌上拿钱,路六命一下横在了她和钱的中间。门外日光炽白一片,知了的叫声,凸凸凹凹地响满了院落。有一只花猫,卧在院墙上朝着上房偷看。六命捉住了姑娘的手,她说你松开我呀,有了那钱,我迟早会是你的人哩。六命不言,先是双手颤抖生汗,后就浑身哆嗦,汗流不止了。他用瘸腿踢倒了墙边的一领草席,把那姑娘放倒在席上。他解她的扣儿时候,她说你不信我吗?我拿了你两千块钱,我哪能不嫁你哩。她让他解了她的扣儿,让他脱了她的衣裤,让他仓仓皇皇做了那样事情。地上凉生生的感觉冷了她的全身。他热极,她却浑身冰凉。做完事情时候,他哭了,她却平平静静,说你把钱给我,我立马回去给我弟盖房娶媳,你们看好日子我就嫁来。他把桌上的红纸包儿拿来递她,她解纸包儿看时,他就跪在了她的面前。那纸包儿里没有钱,是一张写好的欠债契约,证明路六命成婚欠钱,共计两千款项,婚后至死必还。姑娘看罢契约,痴痴怔了一阵,就突然哇哇大哭起来,悲天悲地,把耳光风扫落叶一样抽打在路六命的脸上。六命就那么木然不动,跪在人家面前,任打任骂,脸上苍白着一层浮云,一句接一句说,我会还你钱的,我会还你钱的。

“那姑娘就嫁了他吗?”

“她是他的人了,她理当要嫁。”

直至眼下,十年光阴流水而过,路六命的脸上还火火辣辣,感到女人小竹掴在脸上的耳光,依旧红艳艳地疼着。他同老人入村慢行,穿街而过,果然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路大明、路黑狗、张三才、小兔子,还有村头的洪家的寡妇。路大明是生了癌症死的,路黑狗是贷款做笔天大买卖,生意折了,欠下永生还不完的款子,就一头栽进了汽车的轮下。至于寡妇,似乎是和人家哪个男人扯连不清,同族人又坚决不允她改嫁异姓,她说去河里打水,便一头扎了下去。其时,路六命都曾给他们挖过墓室,抬过棺材。他立下步子,半旋回头,朝身后长望一眼,冷丁儿奇怪起来,果然如老人说,离开那道土坡,确实看不到那边的耙耧山脉,看不到路头村和村人们,他想抬他去医院的村人们,一定在山梁上风风火火,一团儿朝着镇上卷动。女人小竹,也一定抱着他几岁的孩娃,忙不迭儿跟在担架后边,气喘吁吁,汗流如注,一绺绺头发,粘在了宽亮的额上,她时不时地腾出手来,擦抹一把。孩娃的鞋也一定掉在地上一只,小脚儿凉得晶莹透亮,小竹还浑然不知,忙忙乱乱地跟着担架疯跑。他贸然地想喊女人一声,告诉她说孩娃的鞋掉了,张开了嘴,却猛地想到自己已经穿越胡同,离开那边到了这儿,于是,便又拢了嘴巴,想你就疯跑去吧,你不是日日都吵着要和我离婚,不是盼不得我路六命早一天死掉离开那方世界嘛。

“她真的这样?”

“她一生都在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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