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宫图(1)

讲起这边的景况,人世似乎不大理喻,实际的事情,不仅是风光秀朴,物事原始,人世淳厚到被那边视为几近痴傻。路六命死的当儿,如是醉醺醺地走越一条搁置在夜间的胡同,胡同尽了,日头勃然出来,眼前便灿烂了一片明色。那边正是深秋,漫山遍野黄褐褐的枯萎,瘦年歉收的模样,已经明显地写在耙耧山上。然而这边,正值仲春,土地流动着活生生的气息,树木绿得可人心意。麻雀在树头上点点滴滴地跳着,蹬落的清凉气味在半空荡动不止。初死时,还有些惧怕,然而真的走进这条胡同,人也就十二分地悠悠了。待到胡同尽去,跨上一条黄土大道,看到这明净的日光,日光中尘埃飞舞的金星,以及艳红的天边,翠绿的林地,蓝瓦瓦的庄稼,心境便平和下来。原来所谓的死,也没啥大不了的事情,如同灯熄一样罢了,焉知死就不是一件好事哩。

说起死的事情,也是酝酿了许多年月,许多次数。路六命生在一个饥荒的岁月,那时候,山梁上的坟地,日渐扩大,头年的路家坟里,只有祖先的十七个墓堆。来年,就变为二十一个。第三年就是三十九个,路头村的人口锐减。原是一百来口人的村落,这时候仅余数十口人。翻过秦岭山脉,往陕西的西安方向去讨饭度荒的人们,终日在山梁的土道上成群结队。那当儿,路六命一岁,上有三姐二哥,已经饿死一男一女,埋过之后,爹说把老六扔到梁上去吧,过路人见他是个男娃,兴许捡走了。娘说扔了去吧,兴许是条生路。将他扔在一棵柿树下面。然在三日之后,再到梁上的柿树下边去看,日头烧饼样烤着天空,地上黄爽爽一片,路六命却端端地坐在路边的日光里玩耍,旁边放了一个做鞋用的浆糊碗,碗已被舔得锃光瓦亮,连身边的青草,都被他抓碎吃了一片。若从那时候核算过来,路六命该死不死,少说也有三次五次。还有一次是七岁时候,肺炎高烧,嘴角烧得上翘,眼珠翻白,医生说抱回去扔了吧。就把他扔在潮润的泥地等他死去,连装殓他的一个旧桐木板箱都已腾了出来。孰料他却在泥地睡了一觉,醒来依然活着。再有一次,他已十三周岁,从村头几丈高的杨树上跌下来,落进一边的悬崖,朝深沟里滚将下去,村人都说完了完了,没有命啦,然从沟口疯跑进沟底,却看见他正坐在泉水边上,一把一把掬水洗着身上的泥土。除了肩上擦掉一层薄皮,全身没有丝毫损伤。不过后来,倒是碰上真的灾难,在路边走着,人家扒房,一根房梁悬空落下,砸断了他的左腿。经官方商议,由房主出钱,把他送往洛阳整骨医院疗治,房主也答应了,去洛阳的车票都已打好。可在忽然之间,房主的儿子从县里学校回来,当了大队的支部委员,人家绝口不提治病的事,这样就终生瘸了下来。是年路六命十七,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之后,苦熬了十余个年月,虽说家是成了,却埋下了他一生屈辱的种子。直到眼下,将至中年,孩娃也都好大,老婆说想和他离婚,那话是挂在了唇边,随时都可以摘下,在他面前放落一串。而他想死,也并不是一念之间的差误,也是有着一个漫长的春种秋收的过程。这一次,是真的死了。路六命走在土道上,路岸上的夹道杨树,呈出墨绿的颜色,凉爽惬意得无以言说,倒使人觉得有了几分落寞。口也似乎渴了,肚也渐渐觉饿。仲春天气,暖虽暖和,但走路到底费力。路六命这样刚有所思,就见有个十字路口,有卖茶水,有卖馍饭,一摸口袋,想起自己来这边时,倾其所有,把钱都留在了那边,只好远远站了片刻,默默地朝前走了。走了,又朝这儿回头三望。

“他真的身无分文?”

“他一生都身无分文。”

说到钱上,与路六命倒是有着一股生死不解之缘。

路六命十四岁那年,生产队长的老婆难产,七整八整,生了一天一夜,老婆差一点死去,生下的孩娃,却是一个怪胎。胎儿有三条小腿,两条正常,另一条有骨有肉。还有几个指头,在屁股上方,红红艳艳。队长让他老婆把脸转向床里,便一把将那怪婴掐了。队长出十块钱,差人将怪婴背去扔了。钱虽多,村人却都不为此心动,这时候路六命说钱给我吧队长,我去。初冬天气,风在梁上砰砰啪啪吹着,队长取出那张簇新的十元票,握着钱的这端,十元钱像一面旗帜样,猎猎作响。路六命接了那钱,从队长家扛出了一个竹篮,篮里塞满了从月子席下抽出的月子草,那草里就埋了队长掐死的男婴孩娃。那当儿路六命才十四周岁,十四岁他就开始臭名昭著,村人见他,无不要在路边擤下一串鼻涕。现在路六命死后,走在平坦的黄土道上,还能看见二十多年前他的那个瘦弱的身影,一瘸一拐,竹篮和死婴在他肩上一颠一荡,风把篮里的稻草吹得干裂嘶响。他把那婴娃背到十里外一条叫乌鸦沟的崖头,用力将竹篮朝沟里扔去。死孩娃从篮里漏落出来。那孩娃浑身冰青,圆圆的一团肉球,如一个紫色的鹅卵石样,划破初冬的寒色日光,迅疾地朝沟底跌下,稻草在半空七零八落,撒开来一片。乌鸦从半崖惊飞起来,铺天盖地飞在六命的头顶,青一块紫一块的叫声,暴雨样倾盆落下。从乌鸦沟回来,六命拐到镇上的国营食堂,吃了一碗羊肉烩面,一碗牛肉泡馍,肚饱身圆,嘴唇上硬了一层牛羊的黄油,回家把结余的八块四毛钱递给父亲。父亲拿手蘸了唾沫,查了钱数,一脚就踢在了他的腰上,把他从门里踢到了门外。就那年,父亲得了恶症,死在大雪封门的腊月,用那八块四毛钱扯了丈余新布,做了一套寿衣。从此,路六命开始了他替人扔婴、替人挖墓、替人抬棺的别样日月。

十字路口和那儿的馍饭茶水,被路六命远远丢在身后,他沿着黄土大道一直正西,身后的日光愈加温暖明净,路两旁的小麦苗,青乌乌浓密一片,没有地界,没有田埂,烈烈的青藻气息,河水样从他鼻下汩汩流过。前面有一缓缓土坡,黄土道慢慢爬将上去,宽亮起来,宛若一匹在日光中拉展的绸布。他一步一步朝坟上走去,行至半坡,无意间回头一望,竟看见那边自家的路头村里,人声鼎沸,一片慌乱。心下存了疑问,想如何就能看见那边的村落哩?迟疑着退了几步,站得更高一些,看到的果然就是耙耧山梁上的路头村。村头的那棵古槐,和古槐上十几年不用了却依然挂着的车轮锈钟,还有枝杈上的黄叶,枝头上黑黑一团的老鸦窝。路六命三脚两步上了坡顶,再次回过身来,连村里在檐下卧着的鸡、狗都看得十分明了。急忙忙地朝自家望去,见院里站了许多村人,李哥、王哥、邻家的四嫂、三伯,都在路五爷的吆喝声中,忙五忙六,一会拿来棍子,一会拿来绳子,然后在地上缠缠绕绕,捆成了一个担架。五爷说快一些、快一些,路六命就看见自己媳妇抱出了一床被子,李哥王哥抬出一个人来,将人放在担架上,拿那被子盖了,几个男人抬将起来,跑出院落,沿着梁路往镇上的医院跑去。砰砰啪啪的脚步声,一波一浪地涌进路六命的耳里。早时候你们干了啥,路六命把目光收回来,念叨说一天前若都有这份亲情,我也不至于不到四十就过世到这边儿来。他刚要离开,忽然看到身后站了一个老人,白发银须,面挂淡红的慈笑,说天还早哩,要看啥儿抓紧去看,下去这道坡儿,就啥儿也看不见了。路六命说不看了,看够了,好不容易得到这份清净。老人说真不看了?他说真不看了。老人说依着你的经历,也该死心塌地离开那边,到这边世界过闲适无忧的日子了。吃糠咽菜都好,路六命说,我早就想死了,在那边我受够了罪。老人在他脸上端详一阵,说真这样你就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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