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葬我的队伍是日出时出发的。
我的坟墓在马家峪与刘街当间的一条梁子上,几近到了刘街。那儿是马家峪祖坟。我被按照辈分埋在爹娘的坟脚下。从我的坟里出来,我和秀子相伴着立在祖坟的顶上,踩着一块大青石,手扶着梁上的野槐,能清清亮亮看见刘街的繁闹。刘街的繁闹,从罢了早饭开始,如炊烟般渐渐升起来,到日落时分,又如炊烟一样渐渐落下去。刘街的物景,招招式式,尽收在我和秀子的眼睛里。每每立在那肥厚坟土上遥望刘街的当儿,我就想起马家峪人葬我时,在刘街扬威的盛气的神圣,使人心里总有股清泉般爽心的惬意。
配骨亲配到这般隆重,比常人安葬还要热闹,这是马家峪人原先也没料到的。时势到了今日,娶亲送葬,请一班响器,是极平常的事。加上秀子家来送葬的人,说秀子在阳间命苦,到了阴间,再不能委屈了她,要把陪她的一路箱桌,真真地烧在坟上。所以我和秀子一被抬上马家峪的梁路,那被糊了白纸的红立柜、红写字台、红高低床一类的家具,都随着棺材抬了上去。我家门上三日前贴的红联,过了三朝喜期,也换成了白联,联句是依然的老话“生不鸳鸯阳间泪,死结夫妻阴间喜”,然横额却换了四字:
仁仁爱爱
葬事遵循着马家峪乡俗:最前有小我一辈的男娃举了花圈,花圈上飘了一副挽联。挽联是从哪本书抄来的,句文是:
年少帮去,图一善字,只为好人再难得。
妙龄别世,求一贞字,应愁秀女无处寻。
其余的一路箱桌上,皆写有祭、寿、奠、福的字样。村里的男人,都抬棺抬箱去了,女人们则举了纸扎的金山银山、金斗银斗、金牛银马,孩娃们则戴了孝布。前走花圈,后跟我的棺材,再后是秀子的棺材,最后是箱桌和孝队。整个马家峪的人,都出动了。日头很好,山坡上的青草泛出了一层绿意。有村庄的地方,缀着一树两树桃花。恰逢刘街的集日,当响器在梁上奏曲《升天堂》的曲调时,梁上忽然安静许多,山山野野,都能听到那送葬的调儿。赶集的乡下人,加快了步子,走在葬队的边上,凭空增加了葬队的浩荡。待那响器班儿歇嘴时,山梁上便鼎沸起极大的脚步声和吵嚷声,仿佛过去的不是葬队,而是刮过了一场大风。
“你们是马家峪的吧?”
“马家峪。”
“一下死两个?”
“配骨亲。”
“配骨亲也闹得这般声势呀,了不得!”
队伍是在近午时候靠了坟地的。日头已临了正顶,忽然飘了一阵浮云,山梁上刮起小风。村人们对四爷说,得埋快一些,别淋了雨水。可四爷不作声,到往坟地去的路口时,忽然立下来,往刘街打量一阵子,回头说:
“从刘街过一遭。”
葬队往刘街去了。在马家峪一带,无论娶亲或丧葬,队伍从繁闹走过,是一种显摆,也是一种规格。死去的人,非在村中享有极高声望,一般不绕道去那繁闹的去处。可四爷领着我的葬队去刘街。响器班的人吹了一路,见又要绕道,掌班就紧走几步,追上四爷。
“咱原先计划没有说要从刘街走。”
四爷乜一眼掌班。
“马家峪给你们加钱。”
掌班脸上的急色淡了淡。
“加多少?”
四爷道:
“你说。”
掌班道:
“每人加两块。”
四爷说:
“每把响器加五块。”
掌班煞了一下裤腰带。
“有这钱让在刘街吹死也成的。”
葬队在乐声中浩浩荡荡下了山坡,队伍缓缓挨了刘街头。四爷在前招了一下手,葬队就都立下来。正是刘街集盛的当儿,满街壅塞着赶集人,扬荡着叫卖的吆喝。我从棺里看见,四爷给贵德伯说了啥儿,那一路箱桌,就从棺后抬了上来。接下猛然响起了鞭炮,把刘街炸了一个愣怔。跟着,四爷从腰里抽出两条红绸,并死摆下四条长凳,前后各二,使我和秀子的棺材,紧紧相并,搁在四条长凳上。然后,四爷把红绸分别搭在两个棺上,命人把那真桌真箱烧了。骤然,在天阴的刘街街头,响了鞭炮,又烧了白纸糊的真箱真桌。火光闪闪烁烁,响器声哀哀悠悠,一下子刘街的赶集人像洪水一样卷过来。我和秀子,因是浅寿,棺材不是漆黑,而是淡黑淡白。那棺材头上各有一条红绸,棺前火后,又放一小桌,摆了我俩的相框、供品,点了三炷香,人们一看,便知是配骨亲的合葬。然却无论啥老人,都未曾见过葬人要烧真桌真箱。于是,在那火里乐里,有很多的啧啧。赶集的人拥过来,刘街的店铺便冷清许多。有刘街的人,从店里锁门出来,挤进人群,一眼看了,惊叫一声,呀,这不是秀子和那当兵的佚祥嘛。于是,又忙不迭儿退出人群,告诉别的刘街人。于是,又有许多刘街人,从家里拥出来,看那烧起的大火,听响器班吹《天堂乐》《过小桥》《回人间》和《找判官》。街头是一块极为宽敞的地场,原是卖菜卖鸡蛋的市面,这忽儿有了这番景色,便到处嚷嚷我的鸡蛋——,我的菜筐——;我的鸡蛋——,我的菜筐——。任如何嘶唤,看的人仍是愈来愈多,挤进的人不出来,外面的人又往里面挤。有人都已爬到了我和秀子的棺材上,直到二拐子走过来,说爬棺材不怕不吉利呀,那人才又骂着朝后挤。一时间,竟闹得刘街仿佛地震了,人山人海,雾腾腾的,满街都是一样的话:
“出了啥儿事?”
“马家峪人在配骨亲!”
“出了啥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