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村一百三十口人,同吃一锅饭,已是几十年不遇的事情了,且也准定是马家峪村的最后一次。老老少少,一人不缺,日后的时势,再也难有这种乡下的风景。至少,小福子和他的媳妇,便不会参加了。着实说,那是一次马家峪人对自己的祭奠。我被安葬在马家峪的土地里,便和马家峪一道记住了这一切。那当儿,日光温暖,黄爽一片,村里人都被召来参加我和秀子的配骨亲,各户人家,门都掩了,屋里空着无人,连常年有病的,也被扶来坐在空地里。待贵德伯最后唤了新郎新娘入洞房时,我和秀子被送进了我家屋里。上房的东屋,摆满了从秀子家抬来的家具。我和秀子靠在桌子上,听见了房外的全部响动。
四爷立在我家院落的中央,唤说佚祥是咱马家峪的人,他在部队为着别人善了终,咱马家峪不能亏待他。不光把他葬埋在马家峪,还该让马家峪的孩娃们都知道,马家峪人活在世上,就该像佚祥一样,像他们的爹娘一样,活出一股精气儿。今儿全村谁家也别烧饭啦,都到村头吃大锅。三天后,村里人无论老少,都去坟地葬埋佚祥和秀子。比佚祥辈分大的,抬棺整墓做帮手,比佚祥小辈的,一律照辈分戴孝布,送丧到坟上。
这就开始吃饭了。
锅灶垒在村西头,那儿早先是马家峪生产队的打麦场,现在地分了,仍是马家峪各户人家的打麦场。早先那儿每年都积起几圆麦秸垛,眼下,村中二十来户人,积起了二十来圆麦秸垛。垛数和户数相等,只是垛儿小下许多,远看仿佛是一地雨后的野蘑菇。锅台在麦场的最头上。菜是马家峪人自种的,萝卜白菜、大葱大蒜,年后谁家没吃完,就都拿了出来。面是全村对出的,不按人头,按着门户收,有了挖出一升二升,没了挖来一碗两碗。
眼下,那大锅的肉菜,在锅灶上热沸沸炒了三锅,雪白的蒸馍,在锅灶下垛满了一席。麦场上没风。天空里浅云淡淡。菜香馍香的味儿,被日头晒成金亮的颜色,四溢着扩散。村人们都回去端了自家的碗来,自觉地排成一队,去盛菜拿馍。老人们在暖洋洋的地方坐着不动,孩娃和媳妇们给他们端了过来,敬在手上,又回去排在队里,自己打了菜,回来坐在老人的身旁吃。菜勺一个一个传下去,没人勺得太满,也没人勺得太少,都是将满不满的半碗。有孩娃勺菜时,在那锅里捡肉,他家的大人会不轻不重打他脑壳一下,骂:
“不要脸啦!”
孩娃回头一望,忙不迭又将那肉片儿丢进锅里。这当儿别的大人说:
“让他捡嘛,孩娃儿家就是这样。”
那孩娃的爹娘就说:
“从小由了他,长大就不是马家峪的人啦。”
这时就有坐在边上的大人,忽然从自己碗里翻出一块肉来,放进了那孩娃的碗里。
祖祖辈辈,马家峪都遵循着一种惯例,每年麦收之后,全村人在麦场上吃一次团圆饭。吃饭时,女人的争吵隔阂忽然没有了,化解在那香热的馍饭里。男人们是不和自家媳妇孩娃一道吃饭的,他们聚在一起,边吃边筹划下季种收的打算。然这种习俗不知从哪年忽然没有了。今儿再聚在麦场时,依然是老婆和媳妇娃儿在一起,男人们相聚在一起。他们都坐在自己的一只鞋上,将四爷围在中间,端着菜碗,拿着大馍,吃得山呼海啸,说:
“这菜炒得盐少了。”
又说:“馍倒暄虚。”
再说:“那海连长和吴干部,万不会想到,咱马家峪葬了佚祥,还给他配了骨亲。”
还说:“妈的,世道真真不是世道了,外面都没有咱马家峪这般的村庄了,满天下都是刘街那样的人。”
至尾,就都齐声感叹了一阵世界,骂了一阵刘街,开始筹划起三日后我和秀子的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