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土地(11)

葬礼的隆重,在马家峪村,前所未有。在就近的山梁沟壑,村村庄庄,也都是多少年没见过的盛况了。我的棺材头上,刻了一个又大又圆的“善”字,秀子的棺头上,刻下一个又大又圆的“贞”字。两字涂金,在日光里熠熠生辉。那些邻村的人们,老远赶来凑热闹,以致数十年过去,到了寿终,也决不会忘记,马家峪这次配骨亲的葬礼。

而马家峪的村人们,不仅记得了这次配骨亲的葬礼,也还记得了配骨亲的婚仪和马家峪的团圆饭。

秀子家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家族,他们把秀子从坟里扒出来,放入一个新的红松棺材里。三个月前,下葬秀子时,她衣服穿了七层,塞满了那个狭小的棺材,如今她人还完整,衣也完整,且又在新棺里加添了四套春夏秋冬的衣服,放了乡下姑娘出嫁时所有的梳妆品,如镜子、妆台、头绳、发卡,还有眼下刘街时兴的香粉、雪花膏,这都是秀子家专程去刘街的百货大楼买的,满满塞了一棺材。

一切仪式都和活人娶亲一样。

四爷赶着他的胶轮牛车,日出时到了秀子家门口。二拐子在车上点了一挂响鞭,秀子家的门口就响起了司仪的声音:

“接客到——请新娘子上轿——”

有八条汉子,从秀子家抬出了秀子的新棺材。那棺材上盖了床单似的一块红绸。棺材的头上,用大极一块红纸贴着,上写了黄字:喜。从棺材起架,到棺材上车,鞭炮声鸣炸不断。一队响器班子,脱了过冬的棉袄,单穿着春时的夹袄,把唢呐、大笛、响器,吹得悠悠扬扬,欢欢乐乐,从《百鸟朝凤》,一曲一曲,吹到《鹊桥相会》,又吹到新时的《十五的月亮》。四爷赶着车走时,秀子家那八个抬客,又二人一组,抬了簇新的立柜、写字台、高低柜和一套新式高低床。这些都是三个月前抬往刘街的,如今再抬往马家峪。就这般,前面四爷赶车拉着盖了红绸的棺材,后边跟了汗淋淋的响器班,再后是一路箱桌,从秀子家门口,浩浩荡荡出发了。

近午时到了马家峪,牛蹄的声响,沉静悠然,如同秋末洒落在马家峪山梁上的白色小花。抬客们将家具排在村头,忙慌着把秀子的棺材卸下放入一架棚里。二拐子立在村头石上,燃了一挂响鞭,朝天上送去几个二踢脚的响炮,昭示了新娘子秀子的来到。接继的,是我家院里的繁忙。贵德伯朝热闹、杂乱的马家峪人扯嗓高叫:

“接新娘子——”

即刻,一切杂乱都有了头绪。七婶子从人堆走出来,穿一件红布衫,脚上还系了红鞋带,头上缠了红头绳,半人半仙地朝秀子的棺材走过去,往常,挽扶新娘子的婶嫂,只需在腰上系段红绳,标志着吉祥就可。然这毕竟不是人婚,七婶不得不一身大红,既显着吉祥,又昭示着阳盛,使我和秀子在那边世界,不得对七婶和别的村人,有半点麻烦。明告了我们是死过的人,去了人世的那方天地。七婶从院里走去时,紧步急碎,仿佛清风吹拂着一树桃花。有了七婶的大红,有了院落中确真的一树桃红,这十五年少有人烟的我家残院,虽在办着死人的丧婚,却依然有活人的生气。我的骨灰盒还放在桌上,但请人新画的一幅碳黑像,已经嵌在镜框里,在等着同秀子拜天地。

秀子被七婶接来了。一样是一幅画像,镶在尺大的红边镜框里。七婶在我家门口出现时,马家峪所有老人,除了被四爷、贵德伯、仁贵叔们安排了事情的,全都朝我家门口走过来,先对着秀子的照片惊了一声好水灵呵,瞧那黑眼子。接下就是一声感慨,说好女子薄命,善男人短寿。再接下,就是新娘子入门前的大鞭大炮了,噼噼啪啪,扯天连地,炸得村人们还未从感慨中灵醒,贵德伯就又高叫:

“挽新娘入院——”

七婶子在鞭炮声中抢走几步,进了我家的大门,那大门上有一副对联:

生不鸳鸯阳间泪

死结夫妻阴间喜

横批:

善贞相配

入了院里,一切皆归静寂。村人们立在院子四周,围成一大圈,安安宁宁瞅着中央。中央的地场,已经摆了一张老式方桌,上摆了我爹、我娘的黄色牌位,牌位边放了一个木斗。若为活婚,那斗就要用红纸糊了,装满上好小麦,插上一杆红秤,吊着秤锤,显示着极早时候,大户人家收贡纳粮的气派和喜气,庆祝新人也成为地广土肥的大户主人。眼下,那桌上的方斗,用黄纸糊了,斗内满是银箔捏的纸元宝,尖尖堆成一架小山,金斗银山,让我和秀子在另隅天地,享用不尽。就在这方桌面前,出来两位童男童女,男孩娃抱了我的画像,女孩娃抱了秀子的画像,规规正正并肩立着。

贵德伯唤:“一拜天地——”

男女孩娃对着方桌打躬作揖。

贵德伯再唤:“二拜高堂——”

高堂父母已谢世入天地神位,自然不须再拜。四爷是马家峪岁长辈高的老人,男孩女娃便转过身来,向端坐在罗圈椅中的四爷躬身一拜。

贵德伯又唤:“夫妻交拜——”

童男童女旋了身子,举着我和秀子相框,相对弯腰。事情办得十分圣洁,往日喜婚的夫妻交拜,必是笑声一片。今儿的交拜,静得少见。我和秀子的相框在交拜时,不经意中轻轻碰了一下,许多上岁数的女人,在那清脆的磕碰中身子哆嗦了一下,说倒真是一对夫妻哩,活着该多好。然不消说,活着就不会有我和秀子这对夫妻,也就没了马家峪人家二十户、人头一百余的那次团圆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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