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葬埋我是后几天的事。在吹奏葬我的响器的三天前,村人们没想到我家的桃树开得那样旺盛,也没想到马家峪村的另几株桃树,转眼间都红成了一团火,清浓的郁香,入院爬窗,又串街走巷。
那时候,村人们都闲在街上,围着做成的棺材,议论说佚祥这孩娃死的值得,有马家峪主持的这番葬丧,也算没白来人间走一遭,也算活了光辉灿烂一辈子。就在人们商量如何抬了棺材,绕村头穿行百步,循着乡俗习规,往坟上送我时,有人呀了一声,说桃花开了,快看吧,桃花开了!人们就发现,放我的棺材的边儿上,我家的那棵桃树开花了,花儿朵朵串串,火灼灼燃了一树,大红、深红、紫红、绛红的混合里,含了粉淡淡的薄白薄黄。院墙是剥落的泥壁,房屋是硬结的草壳,脚地是污脏的泥土,周围的树,都还干干枯枯,少有春来的颜色。可就在这方旧残的世界里,我的棺材的头上,绽放了一树的桃花,远看仿佛一圆日头火红红地搁在我的棺材头上,烧燃着残破颓败,照得一切都略透着鲜亮。人们再往村里看去,透过门缝,翻过院墙的塌豁,或拐过墙的一角,再或穿越村街,望到胡同底儿,看见别处还有挑着、翘着的一枝枝桃花,真真亮亮开在村落里。人们忽然觉得,身上的衣服该脱去一件了,冬尽了,时候已到了春三月。
就在这春三月马家峪满村荡漾的桃花的粉红味道里,三十里外大秋树村的外乡人,把他的女儿送我做媳妇。那阵子,村人正说不见杏花开,桃树却先自开了花。正说时,外乡人从岭上走下来,未入村就问在村头站立的贵德伯,说这就是马家峪吧?贵德伯说是的。外乡人问,村里是不是死了一个人?贵德伯说是的。外乡人说是不是叫佚祥?贵德伯便惊着,村里的其他人也惊着,说是叫佚祥,问说你是哪个村里的?外乡人说送佚祥的吴干部是他亲表弟,是吴干部让他来找马家峪的四爷的。再问啥儿事,外乡人就反问说:
“佚祥埋没有?”
贵德伯说:“明儿埋。”
“那就好,”外乡人说,“我赶来是想把我女儿配给佚祥一道埋。”
村人把四爷找来了。在我家残破的院子里,四爷、贵德伯、仁德叔,还有村中低四爷一辈、能主事的男人们,都倚着泡桐树,或靠在我的棺材上。新棺的木香味、油墨味和桃花的馥郁香味,混合成一股清纯清纯的香气,弥漫在院落里,流淌到村落去。四爷差人回家,烧了一碗荷包蛋,请外乡人回家坐。人家说还得连夜赶回去,就将荷包蛋端到了一树桃花下。
外乡人吃着荷包蛋,四爷说你知道佚祥是咋样死的吧,答说知道,吴干部全说了,要不是为了佚祥的这个死,也早把闺女给别人配了骨亲啦。
四爷问:“你闺女叫啥?”
答说:“叫秀子。”
“多大?”
“小佚祥半岁。”
“这么小就死了。”
“短命。”
“啥时死的?”
“年前,腊月二十八。”
“配给佚祥这娃倒真是合适的。”
四爷让贵德伯开了我家门,把我的骨灰盒抱出来,由秀子爹看了我的照片。秀子爹端详着骨灰盒,问说他活着时很高吧?四爷说很高的。秀子爹说看照片他就是高个儿,说我秀子的个儿也很高。问说他没有别的近亲吧?四爷说他是孤儿,马家峪人都是他近门近户的人。问说他死前没有正经订婚吧?四爷说没有,部队上的事你都知道了。秀子爹又问了一些别的事,诸如属相、生辰、喜好,四爷知道的答了,不知的也想着答了。至尾,秀子爹长长叹下一口气,说:
“有件事本不想说,又觉不能对不起佚祥这孩娃。”
四爷望着秀子爹的脸。
秀子爹说:“秀子是冤死鬼。”
村人们都望着秀子爹的脸。
秀子爹说:“秀子结过了婚。”
村人们静默不语。细风吹来,桃花的香味在人群中汩汩地流转,经日头一晒,那香味仿佛蒸散出来一样,带着一股肉身似的体温,越发沁脾入肺。
秀子爹说:“可她结婚了和没结婚一样。”
四爷问:“婆家在哪?”
秀子爹说:“刘街。”
四爷望了一眼村人们。村人们也都仿佛被秀子爹说的刘街二字扎一下,细微地一颤,如同寂静中,猝然有一个很响的东西落在人群里,把人惊抖了。
有谁问:“刘街哪一户?”
秀子爹说:“金矿矿长家。”
又问:“秀子是得病?”
“上吊。”秀子爹说,秀子当天结婚,当天就上吊死了。说秀子和那矿长家老二订婚几年了,结婚那天才知道,那老二原本很好的,自刘街发现了金矿,他爹做了矿长,他做了金矿的会计,他就和刘街的一个寡妇来往了。秀子爹说,是金矿使那老二变坏的,直到结婚那一夜,喜酒喝过了,洞房进去了,秀子脱衣上床了,那寡妇在他房下叫了一声,他就出门去了寡妇家。说秀子在洞房等到天亮,不见老二回来,就在洞房上吊了。说直到秀子死了才知道,他和寡妇好,秀子劝过他,他把秀子打得浑身青紫。说结婚那一夜,他去找寡妇时秀子跪下抱着他的腿,他一脚把秀子的门牙踢掉了,泪和血把枕巾湿了个透。
秀子爹说时,村人们静听着。说到把秀子的门牙踢掉了,桃树上有花瓣落下来,旋儿旋儿飘。按说当日开的花,当日不该凋谢的。可就落下了一片花,像入洞房那夜从秀子嘴角流出的一滴血,殷红殷红,飘落到我骨灰盒的边儿上。我闻到那瓣花儿凋谢时粉淡的哀香味,如从遥遥的山梁那面飘飞来,浅浅一丝游进我的盒里,和我灰白的骨粉搅和着,使我的骨灰盒里有了一气儿水清味。
贵德伯说:“你们可以告那老二的。”
秀子爹说:“不行啊,他家开着金矿哩。”
仁德叔说:“可以去人把那老二揍一顿。”
秀子爹说:“老二手里也有很多金条呢。”
四爷始终沉默不语。有人问说现在呢?秀子爹说,人死了,人死如灯灭,不求秀子活转来,只求秀子死后能配一个好骨亲,无论男的家境如何,光景过得哪怕没盐吃,只要心好人善,让秀子在另一世能和和气气过日子,做爹娘的也就心安了。四爷抬起头,问说你把秀子的照片带了吗?秀子爹果真从口袋摸出一个旧信封,从信封中抽出一张照片给四爷。四爷一看,便知那是在刘街照的相。相片的背景是画布上的刘街的景,几幢高楼,一条大街,昭示了刘街的繁华和热闹。然那相片上秀子的脸,却彩成一团粉儿,嫩得如夏日的朝露,透着水亮,一碰就要滴落似的。秀子的眼睛很大,黑亮似山野的葡萄,只是略微透出一股忧伤,如罩了一层黑绸纱。相片是全身,她却坐着,仿佛被刘街捆了一样拘束。望着那照片,四爷想:哪儿就不如了那寡妇?心里骂了一声奶奶的刘街,把照片递给了贵德伯,回头问:
“她当真是结婚那天上的吊?”
秀子爹说:
“秀子当真还是个姑娘哩。”
四爷说:
“她屈啊……就和佚祥订了吧。”
秀子爹说:
“真和佚祥配骨亲,也算秀子有一世好命了。”
然后,说了一些杂话,相互问了婚配的事宜,秀子爹起身要走了,说要给秀子真正完婚,就要给秀子用红松木做一副好房子,从村里抬到马家峪来。说秀子命苦,佚祥也命苦,生前没有天撮,死后有了地合,要隆重举行一个婚仪,说花多花少的钱,都由他这做爹的出。
马家峪人说:
“是马家峪的人娶秀子,不开金矿也要让秀子知道,马家峪人不是刘街人,不把钱往心上放!”这样说着,村人们去送要回的秀子爹。秀子爹从我家桃树边上走过去,至村街深情打量着马家峪,见到处露出一枝两枝火灼灼的桃花,四处荡漾着香味,说这儿真不愧是一个去处呵。
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