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日头西下时,七婶离开了李家梁子。李家梁子在她身后越缩越小,最后缩得没有了。将没时,七婶回头瞅了一眼李家梁子村,朝着那个方向吐了一口痰,就迎着落日走。初春的落日,又红又润,仿佛一个红柿子。山梁两侧的麦田,绿茵茵地晒在夕阳下,葱翠葱翠。谁家的白羊在田里啃麦苗,野兔就在那羊群腿下窜动着,也不知那放羊的孩娃去了哪。将到马家峪的梁上时,有个过路行人朝她打探路,她有问必答,划划比比一通,又把人家领到一个路口,指戳一阵,才放心地回了村里。
七婶是被四爷差到李家梁子去给我讨媳妇的。
七婶是一早去的,黄昏回的,回来说人家那闺女的家里不愿意,嫌我是孤儿,活着无依无靠,死了依然无依无靠。这时候,村人大都在老饭场的槐树下,团团将七婶围起来。
问:“你没说佚祥是当了兵的吧?”
说:“说了的,人家说兵算啥,又不值钱的。”
问:“你没说他算马家峪的人?”
说:“说了的,人家说马家峪人是好,都厚诚到傻昧了,眼下可不是前些年,好不值钱的。”
问:“你没说佚祥长得周正吗?”
说:“说了的,人家说活人找好看,死人找好钱。”
问:“最后呢?”
说:“最后人家和刘街一家订了亲。”
问:“刘街谁?”
说:“就去年在县城枪毙那一个。”
惊:“那人又偷又抢又杀人呀!”
说:“那人的爹生意越做越大了。”
问:“给了她家多少钱?”
说:“为配这个骨亲花一万三千块。”
村人们都怔了,嘘出一浪一浪的声音来,在黄昏的日光里,慢慢地散开去,到了各家的门前,各家的灶房里。女人们聚成堆儿,四传着李家梁子死了个闺女,嫁出去还收了一万三千的彩礼钱,就都忽然发现,马家峪的姑娘活生生的却不值几个钱,一路箱桌的价格便就嫁给了人家;又哀叹死了的我,说好可怜的佚祥啊,救人死了还不如那挨了枪子儿的;感叹这世道变得好快哟,几年间就仿佛过去了几世。然在感叹间,有个女人忽然想起来,她姨家的闺女,前几年去刘街卖山梨,路上被汽车轧死了,埋在东梁上,似乎她过年走亲戚,还见那坟依然孤零零的,忙不迭去找四爷,问要不要去说媒,将这女骨配给我做媳妇。
四爷说你连夜去一趟,既埋佚祥,就得让他有个家。
她便去了。我模糊记得,我该称她嫂子,她似乎是我远房伯家老五的媳。五嫂是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去时月亮满了三分,村地上到处洒着月色。有寥寥的人,在村街上闲扯天地。人家说去哪呀五嫂,她说去给佚祥讨媳妇。人家说能行吗?她说试试看。人家说需要彩礼的话我家有几样,她说回去拿来吧,就有几人回家拿出了几块新布,两件新衣,说都是讨媳妇时没有用上的,说自家的媳妇那时不是嫌布旧了,就是嫌衣小了,正好拿出来让佚祥兄弟用。五嫂便拿上这些衣布,裹成一个包袱,踩着夜色朝她姨家去了。
五嫂的姨家在十余里外的一个村,那村子在月光中,极像落下的几片枯树叶,灰黑的房舍,零零散散在一面山坡上,过了两脉山梁,也就影影绰绰见了那村落。她姨正在猪圈里搅猪食,听说五嫂来了,忙收拾停当,将五嫂领进屋里,倒了茶水,又差人出去找了五嫂的姨夫,这才问起了来意。五嫂就把那衣布摆到姨的面前,说是来帮死了的表妹找个男人,也让表妹早些有个依靠,了却活人的一桩心事,免得总记着清明去给她挂纸添土。
可是姨说:“你表妹有了婆家。”
五嫂怔着,“有了?”
姨说:“有了。前几天人家才提的亲。”
五嫂的脸松了怔色,“还没出土嫁吧?”
姨说:“没。”
五嫂说:“送了聘礼?”
姨说:“也没。”
那就好,五嫂说,我提这个是我们马家峪的人,几年前当了兵去,帮人扒房给砸死了,说这孩娃叫佚祥,人长得十分端正,要活着不知乱了多少闺女的心。说眼下人死了,在马家峪还有一方宅地,满院都是泡桐树,最小的一棵能做房梁,最大的,一棵能做两副棺材板。最后,五嫂问:
“眼下一副棺材得多少钱?”
姨说:“我公公买过一副,三百八十块。”
五嫂说:“和佚祥订了就不用花钱了。”
姨问:“他家没有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