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照说他该属刘街人。”
就这时,贵德伯在我家院里唤了二拐子,差二拐子去刘街把四爷叫回来。四爷赶着牛车进村时,已置正午时候了,日头在梁脊悬挂着,村里寂静如同没有人烟,然村人们却都在老饭场上吃着饭。依然是谁家的鸡,在人群里走来走去,等着有谁扔了菜秆菜叶;几条狗卧在主人的腿边,等着主人给它扔食吃。饭场的中间,也依然摆了高条凳、矮方凳。条凳上搁了谁家特意炒的鸡蛋,特意蒸的白暄馍,特意烧的大米汤,那场景很像一家人年三十的团圆饭。就在这静谧中,牛蹄声响进了村子里,得得当当很清脆,有人说四爷回来了。
四爷回来并没惊动谁,他把牛车赶进棚下,卸了老牛,牵上槽头,二拐子给牛拌上草料,二人就相伴着到了饭场。饭场上的村人们,看见四爷,都不自觉地立起来。那一立,也就是马家峪的上礼了。不消说,在这乡礼里,最先立起的是海连长和吴干部,他们专注地盯着四爷,贵德伯便忙上前作介绍。然待海连长伸手和四爷握手时,四爷却瞟了一眼高条凳上的菜,走到七婶的面前说,前天我还见你家桌上搁了半碗木耳呢,怎就不端出来给人家炒了吃。四爷,七婶慌忙说,那木耳昨儿天孙娃肚子不好熬喝了。
四爷说:“家里没鸡蛋?”
七婶说:“有鸡蛋,可小广家已经炒了一碗放那了。”
转过身,四爷果然看见高凳上摆了一碗色泽鲜亮的炒鸡蛋,仿佛日头一块一块碎在那碗里。这当儿,有人回家给四爷端来一碗汤,有人给四爷拿了两个馍,四爷接汤拿馍,坐到海连长和吴干部的对面说,路上二拐子全都给我说过了,让你们跑了大远的路。海连长碗在凳上,筷在手里,说我们没教育好佚祥这个兵,对不起村人们。你说句实在话,四爷问,佚祥这孩娃到底咋死的?海连长默了好一阵,看着四爷木板板的脸,说:
“扒房子时砸死的。”
“兵营的房?”
是兵营的房子就好了,海连长说,那是个星期日,他去营房边的赵屯,帮一个寡妇家里扒房子,突然房梁落下来,那寡妇正立在房梁下,他猛扑过去将寡妇推一边,自己却让房梁砸死了。
四爷死死盯着海连长的脸。
“照说他是为了别人死的。”
海连长把筷子放到碗上去。
“错就错在他私下和那寡妇的女儿订了婚。”
四爷问:“订了吗?”
海连长说:“他都向那寡妇叫娘了。”
四爷问:“不能订吗?”
海连长说:“不行的,犯着规定的。”
四爷问:“就为这就不评烈士了?”
海连长说:“他那天去扒房,假也没有请。”
四爷问:“要请呢?”
海连长说:“要请了也不会让他去。”
四爷问:“去帮人也不让?”
海连长说:“部队有纪律。”
四爷不再说啥,脸木在半空,日光把他的脸晒成土黄色,仿佛浸了一层蜡。饭场上极静,我穿过木盒,看见马家峪人都瞅着四爷的脸。我听到我心跳的声响,如房檐下的一柱滴水,滴滴答答,似乎伸手就可以接到。吴干部说,佚祥同志确实违反了部队规定。四爷不接话。吴干部又说,我和海连长来,只求马家峪能把佚祥同志的骨灰接下来,随便埋在哪,扔在哪,总不能让部队的同志再把骨灰提回去。
四爷朝我的骨灰盒看了看,也看了看海连长和吴干部的脸,说你们该走就走吧,佚祥能这样死,说明他是马家峪的人,马家峪的人不会不安葬佚祥的。话罢,四爷端着碗,起身立到饭场的最中央,扫了一眼村人们,粗着嗓子说:
“都听见佚祥是咋样死了吧?不是马家峪的人是不会这样死了的,我们要给佚祥做副棺材,要把佚祥这娃葬在马家的坟地里。罢了午饭,都回家搜寻搜寻,有好板给佚祥拿出来一块用,由贵德领着把棺材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