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土地(1)

日头黄了嫩了,在旧历三月的乡下,正为冬末春梢,黄嫩如河边的一芽儿新生豆菜,拖着淋淋湿润。在这又黄又嫩的日光里,马家峪村的岭梁沟壑,起伏成九月间雨水孕养的山洪,一波一浪,推到远极的地方。置日头还没出来,东山东天才薄着一抹光色,海连长同乡里管民政的吴干部,把我的骨灰装进一个帆布提包,就早早走出了刘街村,踩上了通往马家峪的岭路。日头仿佛是被他们找出来的,问了个去刘街赶集的乡人,说往马家峪去从哪走,那赶集的人回身一指,日头就从他指戳的地方升了出来,先是一片金红灿灿的血渍,涂抹着岭岭梁梁,后在海连长与吴干部不经意的时候,成了一圆和往常无二的日头,暖暖地晒着梁上的寒意。空气里有黄土的腥鲜和麦苗甜腻腻的味道。我在骨灰盒里又闷又胀。对面的山梁上,有往田里送粪的村人,粪臭味在这早上的清新里,顺风而下,像一条汩汩潺潺的河流。吴干部前面走着,海连长紧随其后,我在海连长的提包里颠颠荡荡,骨粉像秋风里腾起的灰尘,雾来云去在木盒里。有一辆牛车,背对着日光走来,如同从日头里出来一样。迎着牛车去看那日头,仿佛日头里有影影绰绰的一个牛棚牛圈。牛蹄声,得得当当,由远至近,很像十五年前那个冬天的最后几片枯叶,飘落在马家峪的岭梁上。我就是乘着那辆牛车,离开了马家峪,到了刘街我的舅家。那辆牛车迎着我们走来,渐渐近了,我看见那上边坐的依旧是马姓的老人马四爷,他袖着双手,鞭子插在身边。吴干部问他马家峪还远吗,他用手指了一下,说不远,一会工夫的路,然后就从我们身边缓缓走过,自远至近,像马家峪的影子,遂又自近至远地消失,朝着刘街的方向。眼下,那牛车的铁轮,换成了马车的胶轮。没有了铁轮的叮当,牛蹄声显得沉默而又孤寂。

终于,马家峪被海连长们找了出来。一脉山腰,几十户人家,散成一个小村。新起的瓦房,零零散散地竖立,显着这个年月在乡间的气候。一群狗,在村田里追逐着。从田里回来的村人,去时挑了草粪,回时挑了几块石头,倒在门口的石堆上。并不见石堆长大,可那石堆却是这样一担担挑了出来,到了盖房时候,已经不差多少够了地基。海连长穿了百姓衣裳,提着我走入村子时,已是早饭时候,村人们从各自家中出来,到我家门口的槐树下,热热闹闹地吃喝。那槐树下摆了一个一个有平面的石头,村人们就蹲在那石头上,手里夹了白馍。我在村里时,吃馍是过年的事情,现在想必日子是好了。在老远的地方,我就看见靠着老槐树的那块大沙石上,坐了我的邻居贵德伯;东石上,是村西的仁德叔,西边是七婶子。七婶子已经老了,头发染了灰白。正在我家门边的是二拐子。二拐子立在石头上,大声地说洛阳他的大伯家,说那还算他奶奶的熊家呀,他自己的孩娃成亲了,分家啦,每个星期日回去看看吃顿饭,我大伯还让他孩娃一家三口交饭钱。我那大娘才他妈不是人,退休了,在家领孙子,领一个月竟让自己儿媳交她五十块的带孩娃钱;这天下还有奶奶带孙子收钱的理!二拐子的嗓子很大,说话时恨不得烧了他大伯一家人,话完了,饭场上静默着,村人都满腹惊奇。七婶的脸上,硬了一层木呆,过了半晌,她信信疑疑,像问别人,又像问自己说:

“不会吧?”

二拐子从石头上下来。

“我骗你们是孙子。”

一个男人朝二拐子近处站了站。

“你每次去洛阳卖肉墩儿,不都在你们家吃饭嘛。”

二拐子把头昂起来。

“我二拐子不做马家峪人做不出来的事。”

再问,二拐子便算盘细账,说第一次去,给伯家留了一个大肉墩,吃了他一碗干米饭;第二次捎了十斤花生米,又吃了他一碗干米饭;第三次去捎了半袋板栗核桃,还是吃了一碗干米饭。到末了,马家峪人就齐口同声,说外面的人不是人,世界也不是好世界。说如今的世道,都让那城市的教养染坏了,先前去刘街赶集,饿了到谁家都能讨出一碗饭,眼下再去,讨一碗水喝,也要收你二分钱。这样说着,有一番议论,海连长和吴干部就到了我家门前,立在了那饭场中间,问说这是马家峪吗?答说是的。又问谁是生产队长,答说没有生产队长,说地都责任过十年了,生产队早就解散了。海连长于是就睁大了双眼,求救似的看着吴干部,吴干部朝前走了一步,说我是乡里来的,想找找你们村的村干部。答说我们马家峪就没有村干部,连一根干部的毛毛也没有。

吴干部脸上硬了惊色。

“那村里出个事情谁负责。”

二拐子拐到吴干部正对面。

“马家峪不是刘街,大白天敢哄抢我的苹果。”

吴干部望着二拐子。

“村里总该有个村民组长吧。”

二拐子说:“要啥村民组长啊。”

吴干部说:“好歹总会有个主事的人。”

二拐子说:“我们有事都跟四爷打商量。”

吴干部说:“四爷是谁?”

二拐子说:“是四爷,在村里年龄最长,辈分最高。”

吴干部说:“四爷家住哪?”

二拐子说,四爷到刘街给村里拉化肥了,你们有事跟贵德伯说。然后,回身叫了一声贵德伯。贵德伯从老槐树下的石头上走下来,上上下下看了吴干部,又看了海连长,说你们不是来搞计划生育的吗?吴干部说不是,车转身指着海连长,说他是从部队来的,我是乡里的民政干部,来商量一件安葬的事。吴干部说出安葬时,脸上很吃紧,像人在城内,城门已经被人攻开了。然贵德伯却说,不是计划生育,天塌的事也等吃过了饭说。接着,他把头扭到一边,问谁家有新馍?七婶说我家是今早新蒸的,让娃他爹拉煤做干粮。拿出来几个,贵德说着,把目光落到一个孩娃身上,说你回家搬两张凳子来,那孩娃就端着饭碗小跑回去了。接下,他在饭场上走了半圈,说仁德,还就数你家汤好,仁德叔就起身回家了。工夫也就一丁点,回去的都又来到饭场上,在那饭场的中央,摆正了一张高条板凳,两个矮小凳,高凳上有了两碗白面汤,四个白蒸馍和一碟生葱菜。贵德伯说吃吧,乡下没有好吃食,天大的事也得吃完了饭再商量。话味道是硬得不容商量的。吴干部和海连长相互瞅一眼,便都明白了马家峪的风情,也就坐下吃起来。

饭场里有了外面人,立马就荡起热闹了,但凡马家峪的少老,几乎全都走出了门户,且到这饭场时,手里都要端来一碗饭,或拿来一个馍,再或端来一盆菜,摆到海连长面前,说尝一口我家的吧,你们来一次村里不易的。这么着,那条凳上便摆满了碗盘,有烙馍、油馍、玉蜀黍汤、大米汤、面汤,稠的稀的,条凳上摆不下就搁在地上。端来了那么一碗,似也有了入饭场相陪的资格,马家峪人便都云集在我家门口,围着海连长和吴干部,看他们吃饭,也问些长短。谁家的鸡咕咕叫着走进饭场里,被女人们赶走了。一条黄狗从村人的腿下钻出来,卧在海连长身边,贵德伯咳了一声,过来了那狗的主人,朝狗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骂说滚出去,分不出个场合!那狗就夹着尾巴出去了。

太阳已升至岭坡,热光一竿一竿,暖着这冬末的三月。在海连长的提包里,我觉得那浅绿的帆布,有薄薄的一层火温。想马家峪的村人,十年二十年,竟没有啥儿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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