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2)

汉子把手伸着往手铐里送。

“把我带走你们就都知道了。”

警察说:

“你要干啥?”

汉子说:

“是我往村长碗里倒的敌敌畏。”

警察看他的脸。

他说:“那瓶仍在村长家大门后,不信了去拿来看看。”

警察就不再说啥,两个手铐环儿,一个套了汉子的左手,一个套了孩娃的右手。套孩娃当儿,汉子挣了一下身子,大声地唤:

“别扣他!”

都没想到这汉子的嗓口这么洪亮。他是李贵家的儿子,原是说话低声小气,走路慢慢悠悠,杀鸡都要头扭向一边的人。老婆打他,也未曾还过手的。不还手时,老婆又拿着他的手来打自己,对天哭唤,说我一辈子咋讨这样窝囊一个男人。倘若不是李贵在村中人缘好极,又有些辈分,邻舍一再劝说,说好女不嫁二男,你再走一家遇了恶男天天打你,那时候便后悔莫及,不定老婆就和他离了婚的。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可谁想他竟敢说他杀了村长,还吼喝警察,不让带走孩娃,连警察一时都吓得哑然。可是孩娃,他却并不领了汉子这份人情,他伸出他又瘦又黑的细手,很轻松就让它钻了手铐的冷环,就如学生把钢笔插进笔筒一样。

把孩娃和汉子带走了。

大凡村里老少,皆都走出门来,站在自家门口,一脸半惊讶半冷漠的神情,望着孩娃和汉子,默默着无言。村街是条狭窄的胡同,人们竖立两旁,很像十里相送。孩娃和汉子是并着肩的,他们脚步都有脚力,把村街砸得极富声响。这个时候,天空有泥浆般白光,他们的脸都气色尚好,威武而又平静。汉子步大,孩娃为了和他并肩,脚下是半走半跑。穿街而过时候,他们是英雄模样,昂头,仰视,傲然。都没有戴帽,风吹乱了他们头发。有只狗跟在他们身边,是孩娃喂的,走至村半,孩娃朝狗腰上踹了一脚,断喝说:“回家!”狗便卧在街上怪叫,出来一个老汉,抱了那狗,说:

“放心去吧,我先喂他。”

“粮在缸里,”孩娃说,“有米有面。”

看着那狗,汉子突然停下脚步,拽了一下孩娃。

“你回家去吧。”

孩娃用戴手铐的小手又用力一拉,并不说话,挣着要走,把手铐链儿拉得哗哗啦啦,如碎玉的响声。

这时到了汉子家门口,李贵来到街上,对他儿子说:“你让他去吧,尽尽孝心。”

又说:“家里有我,走吧你们。”

汉子和孩娃走了。景象很像汉子领着孩娃赶集。

村街苦短,不久也就上了梁路。依村落习惯,是上了梁路,就算离了村子。这时村人都想起汉子与孩娃,终于告别村子要去蹲班房了。有了哭声。追着送至梁上,看见村长的女人梳了头发,手持一柄大锄,一把圆锨,样子俊丽,肃穆,拦在路的中央。

“别抓他们,”她说,“开棺去吧。”

警察是再也懒得和这村人胡搅啥儿,接过女人递来的锨锄,扔到路边,把女人也给押着走了。女人很温顺地跟着孩娃、汉子走了。她的不是亲生的一双儿女立在门口发怔,她就回头说:

“先去你们大姑家住上几天。”

可这时不知汉子的女人从哪走了出来,她左手拉着那男娃,右手揽着女娃的头,对村长的女人说:“你去吧你,亏不了他们。”

就都走了。

梁上有很大的风,柴草追着他们卷动,吱吱地响,把他们的袄角掀起老高。村落没有多大胆略,解放至今没人蹲过监狱,被事情吓得发抖,家家彻夜不眠。夜显得长,无头无尾。白天也长,也无头无尾。以为事情会立马有个决断,等着来人开棺验尸,也便水落石出,总不至于是他们三人共同杀了村长,至少可以放回两个。

然而,一连几日,没人来开棺,只有村长的表弟去那坟上闲走几次。再半月,村长的表弟回洛阳上班去了。孩娃、汉子、村长的女人都又回了村里。

无事。

问:“都回了?”

答:“回了。”

回来那天,孩娃去他娘的坟上放声哭了一夜,骂自己窝囊,对不起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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