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洪文鑫已经从苗家爹的脸上看出了弯曲,瞅见了苗家爹提了一兜鸡蛋。做岳父的到女婿家里,没事不会提上一兜鸡蛋,这是该由女儿女婿向岳父母提的乡礼。回到田里,看看日色,问了傻儿赵家老二强奸苗家老四的情况,傻儿竟说得十分确凿。
他说,案子哩,没有可不能胡说。
傻儿说,林里草上有血,不信你去看看。
又犁了几垄来回,看日已偏西,洪文鑫就收了牛犁。犁过的新地,是为当年种绿豆使用,红灿灿的硬土,散发出浓烈的泥气,又腥又鲜。让儿子扛了犁架,他将牛牵了,吸着泥土的香味,思索着事情回了。洪家在洪家峪村是不消说的大户,上坟时跪下来黑压压一片。洪文鑫十八就开始在村里教书,教一二年级。北京有个天安门,他教了二十八年,向未间断过课程。村里三十五岁往下的,凡识字的多是洪文鑫的学生。他在村里,很受人们敬重,虽不如洪家老爷那样德高望重,春节拜年时,初一早上都是排了队去,但一般人见面街上,都要尊称他一声洪老师的。情况到了近年,发生许多变化,教书竟不能养家糊口,人都有钱,对知识看重得不如早先。农忙时田里需要收割,课本又不能丢下,矛盾解决不了,便动了不再教书的念头。忽然一天,儿子从房上摔下,昏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无伤无痛,就成了痴傻,洪文鑫就从乡村小学的讲台上退了下来,卖了几棵可做棺木的树,买了几头刚出生的小牛,养牛,犁地,当牛到了正年,赶往牛市,卖一头比他教几年书挣得都多,除了花用,慢慢存着计划给儿子看病。养牛和教书两相径庭,差别很大,村里人也日渐不再叫他洪老师了,可村里人写对联、立门市挂招牌时都还忘不了找他洪老师。他还在村里享受着一份敬重。一些事上,左右邻舍都要找他商榷。
白色西尽的时候,村里地上淡红,他让傻儿赶牛回了,自己去了赵林家里。赵林媳妇已经回来,儿子没有找回。天将暗下,儿子无影无踪,这使赵林感到不安。到底儿子已经十七,高中落下,闲在家里,荒唐事是说干就干了出来,不干了苗家也不会找到门上。强奸,又不是偷抢,说自己东西丢了,令许多人可怜,世上有谁胡说自己女儿被人奸了?
洪文鑫推门进来,又顺手将门关了。
赵家两口正在屋里闷坐,忙让一个凳儿。
洪文鑫接凳坐下,接烟抽了,说铺里有鞭子牛绳卖吧,又说天将黑了,该烧饭了,便起身走了,到院里站在赵林挖的地基边上,和赵林说了一些盖房的闲话,突然问到,老二不在?
赵说,不知死到哪了。
洪说,苗家爹往镇上去了。
赵盯着洪看。
洪说,你真的不知道那事?
赵说,苗家爹来过这儿。
洪说,闹到镇上,事就大了。
赵说,畜生老二,会是他吗?
洪说,我家老大见了,在槐树林,还有血,这傻子还说给了别人。洪文鑫这样说着,语气中有落井下石的愧疚。赵林听了这话,脸上僵硬一下,又立刻松了,如一件事情有了结果,终于有了证明,下一步该是如何面对的事情。他把洪文鑫拉到屋里,二人又对着坐了,说洪老师,你有文化,这事该如何结果?
洪说,盖是盖不了的。
赵让媳妇进灶房烧饭。
洪说,苗家老四已经十四,就是四岁,也一眼认了出来。
赵说,咋办?
洪说,先别让老二回来,回来会让苗家活给打死,这种事,百年丑闻。
赵说,让洪家老爷先去苗家求情?
洪说,苗家有亲戚在镇上干着这行,苗家爹已经去了镇上,再说,苗家闺女都是读过书的。到这儿洪文鑫就不再说了,替赵林叹了一口长气,吸了烟,看看黑下的天色,听见傻儿在街上叫他,便起身告辞。赵林起身去送,让洪文鑫在院里稍等一会儿,回屋到床下,拉出一捆上好的牛缰麻绳、两根牛皮鞭子、一个新的犁铧出来,说邻村让从铺子带回来的,还没来取,洪老师你先拿去。
洪说,
我要得不急。
赵说,
你拿去,我再给他带。
洪说,
多少钱?
赵翻了脸,
洪老师,你瞧不起我们赵家。
洪解释,
瞧不起我就不来了。
赵把绳、鞭、铧又伸过去,
瞧起了你就拿去。
洪不接,退了一步,
你这是瞧不起我洪老师。
二人僵住。
赵说,
这样,你给十块八块,算你给了。
洪说,
你这是不把我洪文鑫当老师了。
赵想了一会儿,
给个本钱吧,绳十块,鞭三块,铧七块。
洪接了这些,弯腰用鞭把绳铧捆了。站起,问,
要卖得对半赚吧?
赵说,
这年头东西没价,碰上了对半还多。
洪文鑫取出五张十元的钱票给赵,说生意并不好做,家里又出了这一档子事情,短不了一笔开支,这五十块钱你要不要,他下集就到镇上去买别人家的。赵林望着那钱,真的有些气了,说洪老师,这样你就把东西丢下吧。
洪文鑫果真就把一捆放了下来,说,
我买你的就是图个少跑镇上一趟。
赵林朝那一捆踢了一脚,
我卖给别人也才四十块钱。
洪文鑫又抽回一张钱票,把那四十塞到赵林手里,提起绳、铧搭在肩上,再不说啥,朝大门外边走去。天是真要黑的,麻雀在房檐下,树枝上叫成一团一团。已经有人端着饭碗,在街上边走边吃,手里竟还能提着两个竹凳。赵林把洪文鑫送到门外,说洪老师,你教过老二几年,有空你过来咱好好说道说道。洪文鑫就从那一捆绳里探出头来,把下颏搁在青亮的生犁铧上,悄声说,千万不要让老二回到村里,除非政府插手来找。
洪文鑫也就走了。
暮黑将下。
赵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朝村东走去,他去那片槐树林里。有人端着碗问,说赵叔,该吃饭了,你去哪儿?他说猪还没有回来,找猪。赵林在村口又站一会儿,四下瞅瞅,下了山腰。暮黑的天色里,有淡淡凉意。山腰坡地上的小麦,都架着脖儿在黑里挣长。他从小麦地间的路上穿过,有只野兔在路边看他,眼又白又亮,像球。他看见了那兔。径直从那兔的身边走了过去,头也没扭。槐树林就在麦地边上,低低矮矮,在暮黑中显得愈加卧地,像被黄昏后的暮黑压得残了。槐树林中也有小路,一绳弯曲,绕在草间。他沿着小路,不时地闪身躲过伸出来的枝条。枝条上有刺。槐林间有潮湿的腐气,淡淡在潮湿中卷着。小路都是通向泉的,泉水很旺,被围成池子,积起来又漫过池子流去。树林里有叮当水声,却不像村里有稠密雀叫。静得冷凉,偶尔一只麻雀被他惊飞,叫声如落在水上,脆利脆利。统共四汪泉池,他走了三眼,看见了这汪水边的草地上,一片蒿草被压倒在地上,折断的蒿叶,在泉水边上铺开,如一张绿色的毡。还有腥味。他看见了压倒的几棵蒿草上,有青黑的污血。地上也是一片。血地边上,有苗家的竹篮,半旧,倒歪着,系了细细的麻绳,篮里有一把花花菜、苇叶菜、齿角牙,依旧青嫩,散乱在竹篮里。
立在篮边,望着那倒了一片乱乱的蒿草,闻着腥气不散的血味,他忽然后悔苗家爹找他时,他对人家说话的口气,后悔没有立时去看看苗家的老四,要去了,苗家就不会急急赶到镇上。赶到镇上,怕事情已经不得了。赵林好一阵子站着未动,盯着地上的血迹,不知是恨自己,还是恨儿子,至尾,他突然骂了一句畜生,在自己脸上掴了一个耳光,便软软地蹲在了竹篮边上。
天完全黑将下来,鸟声也就绝了。黑前总有这一阵绝声时候,赵林在静黑里缩着,如化在了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