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淡淡(3)

苗家在耙耧山脉不算大户,不如赵家姓广。但在洪家峪村,赵家也没有几户人家,苗家也没有几房院落,彼此都是无势可依,具体下来,苗家的是四个闺女,清一色梳了长辫,表面上有些势单力薄,但自大闺女出嫁到镇上以后,情况就有了改观。苗家女婿的亲戚是镇上派出所的工作人员,职务不大,干的是接了通知以后,把人暂时看管起来的活儿。这件事情,和法律有些干系,便总觉得十分要害,因此,苗家和人家也串成了亲戚。偶尔,人家从梁上走过,也拐到苗家借口水喝。有次,苗家还给人家烧了一顿饭吃,鸡蛋捞面,人家吃得十分满意。

村里多已知道,苗家有亲戚在镇上派出所工作。苗家爹娘,也给人说,亲戚在派出所专干抓人的差事。加上二、三闺女,双双读了高中,学习成绩很好,住校在城里的重点一高,家里的日子,目前还嫌贫薄,为了女儿读书,苗家时常把正长的猪赶去卖掉,把不成材的树砍下卖掉。责任田也种得格外用心,老二老三,每学期要背走许多粮食。日子虽然贫薄,但村里有眼光的人都已看出了苗家的前景,两个女儿,将来都考上大学,也未可知,亦未不能。正是这些,苗家爹才有气力把赵家的大门重重甩了,使门板关上重又弹了回去。

回到家里,日已西去,院内染了红色。苗家爹坐在院子中央抽烟,媳妇过来问他情况,他说四闺女咋样?媳妇说不再疼了,躺着就好,只是不能下地走路。

苗家爹说,告他赵家。

媳妇说,去给大闺女女婿说说。

到屋里床前,问确凿了女儿,说是赵家老二没错,苗家爹就让媳妇收拾起那几十个鸡蛋,用一个兜儿转了。

媳妇说,空手去吧,这鸡蛋我想卖去。

苗家爹说,干啥?

媳妇说,下个月老二老三又要回来要钱。

苗家爹说,下一集再砍一棵树卖。

他便提了鸡蛋朝镇上去了。相距镇上七里,出村时看见洪文鑫在梁上犁地,他的傻儿跟在犁后,一弯一步,一步一弯,像点种啥儿。有化肥的味儿飘来,知道洪家犁地时点了底肥,苗家爹就快了几步,朝洪家地里拐去。

洪文鑫收犁,站住,朝梁上望着,一脸的疑惑。洪家的傻大一看见苗家爹,丢下手里的肥料,大步朝梁上迎去。洪文鑫忽然慌了,追上一步,呵斥了儿子,让他回去歇着,不要胡扯八道,自己就迎了上去,没有让苗家爹走进自家地里,近了自家傻娃。

有事?

去镇上大女儿家。

没啥事吧?

我给你说说借牛的日子。

两个人远远离着洪家的老大,说了借牛的日子,又说了外村的价格。

苗家爹说,外村一天料钱都是八块。

洪文鑫说,那就一天八块吧。

苗家爹这就走了,踩着人家小麦苗的行儿,把脚落在麦垄中间。走了几步,洪文鑫又追了一句话说,四闺女在家,你有事让她跑嘛大远的路,来回十几里呢。

怔了一下,苗家爹回过身来,说写不完老师留的作业哩。

洪文鑫把目光搁在苗家爹的脸上,说,

有这几个闺女,你这辈子心就安了。

苗家爹的脸上僵了一层干笑,

各家有各家的难处。

洪文鑫停顿一下,目光没有移开,

犁一天地给六块料钱算啦。

苗家爹说,

那怎么行。

洪文鑫说,

是这个年月,过去谁家也不要谁家钱哩。

还要说些话儿,他家的傻儿又朝这儿走来。他知道傻儿要来说啥,又不见苗家爹说破女儿被赵家老二奸了的事,生怕惹下一场乱子,便不等苗家爹把谢话说完,折转身子往田里去了。

没想到洪家把一天的料钱降到六块,这使苗家爹心里畅快许多,一路上都想洪文鑫的做人好处,知书达理,不愧是做过老师,教过学生的人。这么想了一路,把洪文鑫和赵林放到一块儿比较,虽找不到赵林在日常中有哪儿不好,却又总感受不到赵林哪儿比洪文鑫更好。至少说自家老大、老二、老三都是洪文鑫教过的学生,要不是民办教师总也不能转正,拿几十块钱不能养家,老大又忽然成了痴傻,日子日见低落,洪文鑫怕现在还是拿着课本教书。那样,连老四也是洪文鑫的学生了。赵林可不是洪文鑫这样肯让人的模样,一女一儿,都长大成人,又有铺子在镇上扎着,说话绝不像洪文鑫这样达理。儿子是犯了罪的,竟还说我知道我儿子是什么德性。要不是有个生意铺子,要不是大女儿婆家日子好过,儿子站在那儿,个头又同房檐斩齐,他能这样说话?

镇上背集,街面上行人稀寥,一般铺子,都关了门户,只还有卖时装衣服、鞋子、皮带、袜和烟酒瓜子的小摊,还把货物摆在车上,摊放在街面路边。并不热心去卖,都当成营生去做,摊位在前,几位主人却都聚在摊后打牌。还有麻将。路经赵家的农杂铺子,苗家爹在门口站了,看那铺门关了,门框上的招牌却换成了一块新的,红底,白字,不知什么材料做的,在落日中灿烂。行过一个路人,苗家爹指着那招牌说,这是赵家铺子吧。

路人看了招牌,说是新世纪农杂店。

苗家爹不懂新世纪三字,猜想那就是昌泰、盛源一类的字号,求个吉利罢了。他在那牌下站了许久,提着鸡蛋去了。大街是东西走向,日落时分,正西一圆,红得成血,连大街上都染成一片。他不想看那红色,总想到四闺女腿下,把头扭向大街一侧,看关门和没关门的商店。女儿家在大街最西,除了种地,还干些到乡下收购粉丝,拉到镇上、城里零卖的生意。有时也在门口铺一张床单,把粉丝堆出几捆。日子不是镇上好的,也不属差下,和赵林家一样的房子,五年前就盖了起来,连院落里都铺了水泥,摆了几盆月季。只是镇上地皮紧张,女儿家院子窄小,比不得乡下的宽敞。苗家爹到了女儿家里,女婿不在,他在屋里坐了,放下鸡蛋,听女儿说了几句不该拿东西来瞧女儿的话儿,问她男人在哪,女儿就忽然哭了,说她和他吵架,他去他姑家住了。问为啥,说是不曾为啥,他卖粉丝多找人家十块,一天的生意等于没做,她说他几句,他把锅给摔了,就去城里他姑家住了。

苗家爹叹了一口气儿。

女儿说有事?

他说没事。

女儿说没事你不会凭空跑这十几里路。

他说就是想来看看。又和女儿说了几句家常,看女儿肚子已经鼓胀,问了详生的日子,在女儿家院里走了几圈,把几盆月季水都浇了,没事可做,在院子中央看房,女儿端着搅面糊的碗走来,边搅边说,爹,你心里好像有事。

苗家爹并不说有啥儿事情,只对大女儿说你去城里把男人接回,过日子天天吵架让人笑话。看看日色,红已尽了,院落里和大街上有了暗前的亮白,知道天色立马就要暗将下来,不顾女儿挽留,便又急急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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