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苗家老四十四,个儿高,单瘦,读完小。她哭着回家说了,说了林地的景况,脱了裤子给爹娘去看。爹娘正要下地。爹把家什扔在地上,又把一个喝水的碗给摔了,坐在屋门槛儿上抽烟。娘哭骂着畜生、畜生,烧了开水,又去村头小店里打酒。小店卖散装烧酒,店主说多少?
她说二两。
店主说够喝?
她说闺女她爹扭了脚的,烧擦烧擦。
店主让她不够了再来,她便端着烧酒回了,一个街上都漫散着她端的酒香。回到家里,把大门闩了,用酒去擦女儿的下身,疼得女儿要叫,娘说千万不能叫哩,女儿便流着眼泪,哆嗦了身子,由娘里外擦了,消了毒的,又用冷开水蘸着洗了,让女儿躺在床上睡着,出来缩在男人面前,说,
咋办?
男人不语,抽烟。烟雾腾腾。
女娃儿一辈子哩。
男人把烟灭了,起身欲走,又回身说女人嘴要严些,万不要说给邻人。
苗家爹出门去了,脸有青色。走出院落他又把大门掩了,在街上咚咚走着,有人问他什么,并不多答,只哼了嗓子,问的人怀疑许久,在他身后立着不动。他去了赵家。赵家住在村间正中,种地,兼有生意,在镇上开个铺子,间半房屋,一间门面,半间仓库,卖乡用家具,如杈、镰、锨、耙、绳和门环儿,箱扣儿,锤和斧头。五日一集,集时赵家爹赵林去镇上营业,不集回来种地,铺子有亲戚看管。赵家的日子过不过那些私做药材生意的暴户,可在村落中也殷实得十分可以,去年盖了上房,浑砖到顶,不见半点泥土,连地上都铺了水泥。水泥中掺了玻璃,屋中央铺出一朵亮的莲花。今年,赵林计划再盖厢房,依然浑砖。他正在院里收拾地基,挖出槽来,立马就要动工。苗家爹推门进来,不转身便关了大门,看见赵林正在挖土,便竖在院落中央,脸上青出紫色。
你家老二哩?
赵林停了活儿,不在,找他有事?
你是他爹,你去我家看看。
赵林扔下铁锨,出事了?
你去看看你养的畜生把我闺女弄成了啥样。
赵林懵懵地望着苗家的爹。
是老四,今年还不足十四。
赵林灵醒过来,脸上掠过了白,说苗家兄,我们两家无冤无仇,我教育的孩娃我知道,他好歹也是读毕业了初中的,不会轻易干了那种事,你这样说是抓住了还是看见了?赵林这样说时,额门上有了汗,望着苗家爹,把一个凳子放到了苗家爹的屁股下。苗家爹并不坐凳,他脖子上的青筋又高了些许,说我不用抓,也不用看,你把你儿子找回来问一问。
赵林让媳妇出门去找儿子了。
两个男人在院里默站着,僵了一会儿,赵林给苗家爹敬递一支香烟。苗家爹没接那烟,自己装了旱烟抽起来,乜斜了赵林,看见他缩回递烟的手时有些抖,他脖子上的青筋便平平地隐了一半色,心里些微有了轻快感。他努力着去想赵林这辈子哪儿有对不起他苗家的,却是苦苦没有想出来,种地地块没有靠在一块儿,住房又不在一条胡同上,没有地界之争,没有房宅之争,赵林又没当过村长队长,也没有分配上的不公。赵林在镇上开铺子,他去买过一张锄,用了一天,发现那锄上有裂缝,又去换时赵林不想换,说挨了土这锄没人再买了,再说裂缝不再锄刃上,用三年五年断不了。可是最后赵林还是给他换了锄。苗家爹努力去想自己有哪些对得起赵家的事,搜肠刮肚,把烟吸得粗重深长,也仅仅想起去年收麦下雨,赵林拉一车麦在梁上爬坡,他从坡下把他的车推到梁顶上。实在不见瓜葛,无仇无冤,无恩无怨。这使苗家爹有几分泄气。倘若他对自己有仇,自己对他赵家有恩,都可以借此一抖而落,可是,一丁点儿都没有。他不能把他家儿子强奸他女儿的事情弄得再大些,不能因此使赵林对过去的事后悔莫及。他后悔他们中间为什么不早时结下些或恩或怨的事呢。
去找儿子的赵林媳妇没回来。
院子里倒是安静,麻雀把新挖地基的红土蹬落在了基槽里,啁啾的叫声叮当一片。
苗家爹磕了烟,说,
我不信你儿子去哪你能不知道。
赵林微抬一下头,
我又不能把他拴在胳膊上。
苗家爹白了一下眼,
我闺女十四,村里没有她认不出的人。
赵林把烟拧灭在鞋底上,
我养的儿子他啥儿德性我知道。
苗家爹半转过身子去,
给你说赵林,政府一查就人证物证了。
赵林站起了身,
你不用去告,是我儿子我让他吊死在房梁上。
迟疑一下,苗家爹走了出去,出门时把赵家的大门甩了一下,要关的一扇门板关上又弹回去了。赵林没有送客,立在院子中央,脸上的灰色硬了一层。
苗家爹从赵家出来,在村街上小小站了片刻,他看见有人赶着牛,扛了犁往村外走去,是姓洪的文鑫。洪文鑫答应犁过地把牛借他用几天,将他后梁上的荒地翻一遍,说好了用牛一天,给十块料和牛的苦费钱。他觉得这钱偏贵,外村都是八块,想追上洪文鑫再一商量,走了几步,想到床上的女儿,便又犹豫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