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停尸五日后的早晨,这是顶顶重要的一个时刻,除了在灵棚前如哨兵一样守着的几个年轻小伙,村人都极为安静地睡着时,喇叭里响起了组织者的声音,让各户人家抓紧时间起床,去大槐树下参加老人的追悼大会和告别仪式。不消说,这也是村人等待着的一个时刻。广播之后,各家也就陆陆续续地起了床来,检查了袖上的黑纱是否周正,有没有卷扭;检查了胸前的白花,掉没掉在地上,掉了就迅速找来,重新挂到胸前。然后,在沉痛的哀乐声中,各家、各户、大人、孩娃、男男、女女便都出了门儿,朝老槐树下的灵棚涌将去了。
这是一个庄重而且肃穆的时刻,村人们说话都是压着嗓子。不是不敢大声,而是自觉控制了声音。
“你也去呀?”
“老人是个好人,你说我咋能不去和老人告别一下?”
这样相互问着,那声音仿佛是从田野里轻轻悠悠飘摇过来的一样。天空是一种乳青,东边,东边的山峦上,明明亮亮,有了艳艳的红色。可那弯月儿,在日已探头生将出来时候,它还自得、青碧地挂在村头。乡村人总是改变不了他们那种懒散,梁弯儿亦是如此。有人踩着月光和鲜嫩的月色揉出的晨亮,往老槐树下走了许久,有的户门,才吱吱扭扭响起,大人拉了打着哈欠的孩娃,也才站到门口,远远地朝房后的路上张望、朝看不见的梁那边的老槐树下张望。她或他看不见人影,只听见喇叭里反复响起的哀乐像水样在面前的田野上流动。于是,他或她就走到房后路上站着,就等到了一个、几个来人,便并肩一道去了。
说:“我以为我是起床晚哩?”
说:“哪呀,山梁子那边的几户,都还没见来呢。”
说:“老人一辈子值哩,你看这葬势的排场。”
说:“多少人物都没有老人的葬势大哩,他这葬势和电视上的一样,只是咱梁弯儿没有人家人多罢了。”
说:“人不多,可梁弯儿大人孩娃,全都去呢,在咱们梁弯儿,谁有他这葬势排场?谁有他这葬势讲究?”
说着说着,就翻过了梁脊,到了老槐树下的灵棚。原来以为那还没到的村人早就到了。原来他们就是到得最晚的一批村人。“快些,就等你们几户人家!”组织者这样吆喝,他们也极快地发现了自己的过错,慌忙脚下生风地跑了几步,加入到悼念的人群之中。这当儿,日头已经高高地悬了起来,山脉上到处都漫溢着宁静。走入春时的小麦,绿成了满山的油黑。所有的村人都已来了,都安静地集中在灵棚前边,等待着那几个三四十岁的村里主事者的组织。老人依旧躺在灵棚下的草铺上边,周围依旧摆了许多新鲜的花草。覆在他身上的红绸,盖了他的身子,也盖了他的脸和头部。有着降半旗含意的、挂在灵棚外竹竿腰上的那方红旗,在日光中闪闪亮亮,轻轻地摆着飘着。而横幅上的“永垂不朽”的剪字,则因为夜露,使那白色有些沉暗。村人们都堆积在“永垂不朽”的字样下边,有些焦急,又有些新奇地等待着仪式的到来。
“咋还不开始呢?”有人急了,便这样问着。
“别着急。”某一个组织者这样答后,抬头望了一下装在灵棚前的大喇叭。
有人问:“是先告别还是先念悼词呀?”
那人又答:“你听着喇叭指挥。”
更多的人就都抬头望着喇叭。
喇叭呢,也如听到了人们的议论一样,先是嗡啦几下,接着就如期地传出了一个粗重的男人的声音,说:“乡亲们,乡亲们呀!现在老人的追悼仪式正式开始——第一项,奏哀乐。”
接下来,哀乐就又不厌其烦地从头开始浑沉地播放起来。对于哀乐,村人已经相当熟悉,这四五天里,他们已经听了无数遍次。但这一次听时,他们还是有些不太一样。他们有些兴奋,又都不约而同地把兴奋压在了胸中,主动把自己沉在了一种仪式里边。这仪式是和往日的葬礼完全不同的形式,不同的内容。所以,他们不仅没有骚动,没有厌烦,而且还异常地认真;再者,他们听着哀乐又在组织者的点拨下,都被按照与老人血缘的亲疏关系,依次排了队形,近亲的站在了灵棚最前,稍远的靠后,再远的再后。他们都在为投入仪式酝酿着情绪,任组织者把他们调来摆去。大家明白有些时候,其实内容就是形式,形式就是内容。比如眼下,几十个、近百名梁弯儿人,完全沉浸在这种葬礼里边时候,他们已经不再关心内容或者形式,他们只关心一种新鲜,一种新意,一种前所未有的葬势。他们完全听着喇叭中的编排,指令,完全依从着村里主事人的指令编排站好一个齐整的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