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根子把目光收回来:
“——你问我媳妇?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我媳妇她嘴上胆大,可李蟒真的一到院里,她就吓得拦着孩娃在里屋打哆嗦,门都不敢出,直到我回头朝着里唤:‘你出来看看——我把李蟒打死了!’她才走出来。”
法官又沉默一会儿——
“后来呢?”
石根子想了想——
“后来我就又跑到村街上,对着村人大唤了三声,‘都来看呀,我把李蟒打死啦!都来看呀,我把李蟒打死啦!’”
法官和笔录书记相互看一眼,书记员把钢笔合起来,法官问:
“你真的不怕死?”
石根子用鼻子哼一下——
“怕死?怕死我还算啥男人!”
最后,书记员把全部笔录又向他念一遍,问他错没有?他答一点都没错,便将印盒和笔录全都送到他面前。石根子往笔录本上按手印时,生怕按得不够清楚,他用大拇指,把手印按得又重又大,连书记托笔录纸的手,都按得摇晃了。
最后,法官让提审人员把石根子带回狱房时,又顺口问了他一句话: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说:“我媳妇要来看我时,你们把我在这儿的景况跟她说一下,说我石根子像个男人就行啦。”
书记员不解地望着他。
他说:“我说了怕她不信哩。”
法官朝他许诺似的点了头。
枪毙石根子是在过完冬。开春时,耙耧山脉到处都挂了一些绿颜色,锄地的人都已开始弯在山坡上。政府为了某种普法的用意,决定在石根子的家乡耙耧山脉下的河滩上枪毙石根子。那一天阳光普照,人山人海,左村右邻的男女老幼都看见他们过去熟识的软面石根子,从他们面前被押将过去时,是昂着头,挺着胸,脸上放着光,直到枪响他都没有软一下。
枪毙前按石根子的遗愿,法官和笔录书记又到了一趟村里,向村人讲了石根子在狱中受审的无畏和气概。村人无不为石根子感叹和惊异。待法官和笔录书记走了之后,村人开了一个大会,最后商定,征得石根子媳妇的同意,决定把石根子埋在鬼地沟前那块青色的镇邪碑下。那一天,为了表达人们的敬意和男人们的自豪,村里十八岁以上的男人,都被组织起来去河滩收尸,并提前说好,在石根子的尸前,除了石根子的家人,村人都不能掉泪哭涕。也就果然,在枪响人散以后;村人们到倒在一片血渍的石根子面前,除了他媳妇的青紫哭唤,人们一片默然。趁着尸热,给石根子换衣裳时,他媳妇一边哭着,一边脱着他身上的血衣。村民组长一边劝着,一边指挥大家抬棺装殓。河滩上一片明净,流水叮当,日光像绸布样明亮光滑。村人在沉默中都清楚地看见,石根子媳妇的一声声哭唤在半空中像青草泛绿的一条条崎岖小路,朝着远处伸去。村人都劝她节哀,不要哭坏了身子,她却更加哭得痛楚,拿头往河卵石上猛撞,说不是政府枪毙了石根子,是自己害死了石根子。直到脱了石根子的上衣,换上一件黑绸寿袄;直到脱掉石根子的下衣,又去脱下衣里的内裤时,她那劝不住的哭声才戛然而止,像绷得过紧的绳子砰地断了一样,吓得所有的村人都不知所措。
石根子媳妇的双手僵在了石根子的双腿之间,她在那儿摸到了一片湿润,闻到了一股浅黄的屎味。
村人问:“咋儿了?”
媳妇说:“我不哭了——他是我男人,他像男人样顶天立地哩。村里人人都敬他,我该为村里人人都敬他感到高兴哩。”
村民组长说:“就是嘛。”
她就很快为石根子换了内衣,穿了寿裤,和村人一道把他装进了棺材。棺材运回村里后,便埋到了鬼地沟坝前的镇邪石碑下,并请人在石碑上刻了碗大的五个字——男人石根子。现在,许多年后,所有路经鬼地的男人和女人们,都要在那碑前站一会儿,默一阵儿,有的还要弓身鞠一躬。清明时,那儿白白花花一片。一片儿,茫茫白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