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他压上子弹,坐在凳上,距窗台上的镜框一米多远,右手举着手枪,对照片上的那个军人仔细瞄着,像他在靶场,以三十米的距离,瞄着靶堤下的胸环靶样。瞄完了他的眉心,又瞄他的鼻梁。瞄完了鼻梁,他又瞄他的咽喉,自上而下,最后,缓缓游移,把枪口从咽喉之处,下移着对准照片上的胸口。
随后,枪就响了,如一个开水瓶突然碎在地上,玻璃碴儿飞得到处都是。随着枪响,连长惊了一下,望着从窗台掉在桌上的木本色镜框,他慌忙把枪放在床边,愣在那里,觉得一世界都在这一声枪响以后,静得无声无息。
接着,也就一时片刻,炊事班的那个新兵,从棉布门帘里惊叫着跑了出来。他的左手捂在右肩头上,隔着窗子,连长看见殷红的血从他手缝挤着涌着,像泉样流在他的白腰布上,又滴在炊事班门前的水泥地上。立马,连长的脸便一片惨白起来。
令人意外的是,把新兵扶上救护车时,他垂着的右手里,竟还捏着一个知了,直到医护人员忙匆匆去关救护车门,他才松开右手,那知了也才叫着,灵灵便便,飞到了路边树上。
子弹是从连长的窗玻璃中穿出来,透过炊事班的窗玻璃,打中了正在锅台边上抚弄知了的新兵的右肩。肩胛骨部分碎裂,是否会落下残疾,都还难以说论。待新兵在师医院安顿下来,连长就被团保卫股的干事,陪着回到了连队。无论如何去说,连长也属私藏子弹,有意开枪,误伤士兵。事情是归于事故,归于案件,都还要进一步调查论结。
太阳已经开始西偏,营院里的那阵骚动也已过去。落日中,平原上的这座营房,一如往日般安静下来。有从训练场上回连的兵们,把训练器械扛在肩上,军装随意地披着提着,像在田里累了一天的农人。从营院大门回连队的那段沥青路上,连长感到许多人看他的目光,宛如看一个杀了人的罪犯。他低着头走,咬住自己的嘴唇,谁也不看,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连队。走进自己宿舍,营长正在屋里等他,见他一脸青色地走了进来,营长瞟他一眼,叹了一口长气。
跟着未及连长在屋里站稳,保卫股长和同师参谋长一道蹲点来的师保卫科长,就从他身后的哪儿走了出来,提着冰冷发亮的手铐,哗哗啦啦就套在了连长的手腕上。
营长有些吃惊。他望着团里的保卫股长,说这不合适吧股长,事情还没定性,说不定他还要回到一连,让战士们见了,以后他还如何工作?
保卫股长扭头望着师里的保卫科长。
保卫科长脸上有了犹豫,一时就在屋里有了很长一段沉默。倒是连长自己,脸上的青色,虽然成了黄白,说话还如平时样不快不慢。他望望营长,说就这样吧,应该这样。便朝床边走了两步,走入受了保护的现场,从床上拿起了他的军帽。他没有把军帽戴到头上,而是让戴了手铐的双手钻进帽里,用手指抠着帽檐儿后的帽圈,帽檐儿向下,帽壳向外,正好,在小腹前边遮挡住他的双手,便从屋里走了出来。
太阳已经基本落下,只余一摊浓烈稠红,汪在地平线上。营院里的房屋、落了叶的树木,操场上枯败的杂草,还有各连门前的单杠、双杠、木马和沙坑,都是绸布样的红色。连长在前,营长和保卫干部们围在他的周围,他们就像一道去开会那样往团部走着。这时,一连从靶场训练射击回来,老远看见连长、营长、股长、科长们,副连长就整了队形,亮开了口令嗓子,让部队精精神神同他们迎面过去。相遇时,副连长还代表全连向他们敬了军礼。
因为,保卫科长是他们中间的最高首长,保卫科长就代表大家向副连长和部队又还了一个军礼。
也就相迎而过了。可过了很远,五步六步,连长又回过头来,叫了副连长的名字。待副连长立住,回过身来,他抬起双手,用帽子指了指副连长的脖子,说你看你带部队训练,自己的风纪扣都还没有扣住。
副连长脸上一片惊白,慌忙扣上了自己的风纪扣儿。
连长便和大家一道走了,裤管上三角口的黄色缝线,在余晖里如晨时的几丝霞光,亮亮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