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的爱情(1)

北方的人,大都明清着一桩事:冬和夏是死人的旺日子。冬天酷冷,人就给冻死了;夏天酷热,人就给暴死了。所以,北方的乡下人都说,冷啊,冻死人哩;热啊,烫死人哩。

这年冬天,李庄老汉便被冻死了。

村街上的地给冻裂了。有人家的水缸也给冻裂了。各家院落里的椿树皮,楝树皮,房后的皂角树皮,门前的泡桐树皮,河堤上的杨、柳树皮,一股脑儿都被冻干了。榆树皮还是那样子。凡是春天青亮光滑的树皮全都冻得干焦了,和榆树皮一样皱巴了。榆树皮皱得结实哩。

奶奶昨儿入夜忘了一件事。忘了把轧水井里的水放了,今儿一起床,那井桶里的清水就成了冰柱子了,桶里原是有水的,可铁桶在轧水井的流嘴下边,和地长到一块了,拔不下来了。桶里的水也成了死冰凌。奶奶在桶边生了火,要把水桶从地上烧下来,把桶里的冰块烧出来。烧着火,爷爷从门外进来了,说哎哟呀,大冷的天,李庄死了哩,昨夜冻死啦,村里还没人为他安葬呢。

说完,爷爷就蹲在奶奶身边烤着火,装上一袋烟,没有吸,望着在火边摇晃着水桶的奶奶的脸。

奶奶已经把和地长在一块的水桶烧热了;把桶里的冰块倒进锅里就可以煮饭了;再摇几下便可以提着水桶去灶房了;可奶奶却不再摇那水桶了。她说,昨儿我还看见李庄在村头晒着日头哩,咋就死了呢?

爷爷说,多冷的天,好些年都没这么冷过了。

奶奶又往火上加了一把柴,摇着桶,说,大门口的桐树你该包一层稻草,不包草它们也要冻死哩。

爷爷从奶奶的话里听出来了味,把奶奶摇动的桶提进了灶房,把半桶冰凌倒进了铁锅里,然后走出来,往手上哈了一口暖气儿,看看青冰冰的天,回头望着在灶台下生火的奶奶不说话。

奶奶说,你去给桐树包上稻草啊。

爷爷说,算啦,啥也不再计较了,我看把我的寿衣送给李庄吧,他走得仓促,没有一样齐备的东西,连棺材板都还湿漉漉地靠在房檐下。

奶奶望着灶膛里的火,脸被映出了一层黄亮的光。她没有扭头去看爷爷的脸,也从爷爷的话里听出了味,就那么盯着灶膛里旺势盛盛的火,一只手僵在风箱把上,一只手抓住一把柴怔在灶膛口,默一会儿,把右手的柴火送进灶膛里,左手又接着拉风箱。

你看嘛,奶奶说,那是你孩娃给你准备的哩。

送去吧,爷爷说,李庄可怜哩。

奶奶拉着风箱烧饭,呼噜呼噜的声响,在寒冷的冬日里,柔柔软软地从灶房传出来,像暖棉花一样飘在院落里,又飘过上房。爷爷就在那声响中,到上房的里间,打开一个褪了漆色,雕有青龙红凤的老箱子,翻出了他的绸寿衣,夹在胳膊弯里往门外走去了。爷爷走出屋门,走过院落,我还听见奶奶嘱托着说,你快些走回来,把那桐树包一包,大冷的天,别把桐树冻死了。

爷爷应着声响走出院落大门。

爷爷走出院落大门前,奶奶的风箱声还在呼噜呼噜地响,均均匀匀像人爬坡累了的喘气声,可当爷爷走出院落大门,把院落大门关了的声响传回来,奶奶的风箱声音冷丁儿没有了。好长好长时间的没有响动了。一世界都在寂寂的冷和寒寒的沉静中。随后,我在暖暖的被窝中听到奶奶在灶房呜呜地哭,声音雾雾的,如从头顶流过去的云。

穿好衣裳,我立到灶房门口问,奶奶,你咋呢?

奶奶就惊着,闸了哭声,望着我说,村那头的李庄死了。他六十五岁,你奶六十四岁;大冷的天,他死了,该轮着你的奶奶了,昨儿水桶都长在地上了。井桶冻实了。可让你爷爷把桐树包一下,他不包就走了。去给李庄送他的寿衣了。门口的三棵桐树是去年刚栽的苗,怕是熬不过今年冬天哩,多少年都没有这么冷过了。

我立在门口上,听不清明奶奶说了些啥。

李庄就死了。

就埋了。

埋那天我去看热闹。也没啥热闹看,冷冷清清,几个人把他从草铺上抬着往棺材里入殓时,应该是有着仪式的,比如说亲人们的最后告别和问好。告别时,也应有一人掀开盖在他脸上的白毛巾,让他的儿娃后辈看着他,含泪哀哀地叫着爹,叫着伯,叫着爷,说你要换房搬家了,要出门上路了,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冷了多加衣,饿了就烧饭;没有钱花了,就给我们托上一个梦。可是,李庄是没有一个亲人的,也没有侄男侄女啥儿的,于是就不需这些仪式了。

他一辈子没有成过家。

我知道他为啥一辈子没成家。

是听村里的人给我唠叨的。为了听故事,吃过夜饭,我就去人家家里帮着剥玉蜀黍。鸡睡了,狗睡了,到了半夜里,烤着火,剥着玉蜀黍,人家把故事讲完了,可房檐下的玉蜀黍吊儿还没剥完哩,人就说,不讲故事了,讲个真事吧。说三四十年前村里是有个地主的,地主家里不光土地多,媳妇儿也多,一个人就有一大二小仨媳妇。解放了,把他家的地分了,财分了,把他的媳妇也给分掉了。说不对的,媳妇没有分,大媳妇留给他,让二媳妇、三媳妇想回娘家了回娘家,想嫁给村里的谁了她就嫁给谁。

二媳妇就抱着孩娃,回了她的娘家了。

三媳妇年轻没孩娃,娘家又没啥儿亲人了。干部说,你咋办?她说我不走。干部说你想嫁给谁?她说嫁谁都行,反正我不走。干部说婚姻自由呢,你只要说出一个名我们就让你嫁给他。可她说不出一个人名儿。干部就说,那你嫁给村里的一个民兵吧,解放军从村头过去那一夜,是他到村头给解放军送了一笼馍,一村人都睡着,就他去蒸了一笼馍。吃水不能忘了打井的人,你就嫁给那个民兵吧。

她就嫁给那个民兵了。可她原是想嫁给那地主家里的长工的。她不想回娘家就是想嫁给那个长工的,她一嫁到地主家里就觉得那个长工好,那长工没人时候也是要和她偷偷说话的。没有解放他们也就贼着好上了。她不敢对干部说她想嫁给那长工,就是因为她和那长工贼着好上了。

她没有嫁给那长工,也就嫁给那个民兵了。

民兵有一夜给解放军送过一笼馍。

我说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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