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哪里(4)

大平看见他们的反捆,其实都很松散,有一个年长的老人,因为鼻子哪儿发痒,把手从那绑绳中抽出来在脸上挠挠,又慢慢的把手插回到绑绳的圈里。他望着那个老人,想和那老人说几句啥儿,正要开口说时,老人倒先和他说了话儿。

老人说,你往东走干啥?

他说,不干啥,闲走呗。

老人说,还不如和我们一起去哩。

他问,去哪儿?

老人说,监狱。

他便惊诧地盯着老人。

老人说,你没偷过红薯、瓜果?

他说,小时候偷过。

老人说,就是嘛,你没砍过山梁上的树木?

他说,山梁上人,谁没砍过?

老人说,就是嘛,偷过牛没?

他摇了摇头。

老人问,偷没偷过公家的羊群?

他又摇了摇头。

老人提醒他说,公家的粮食总往家里拿过吧?

他想了想,说饥荒年倒是常偷庄稼。

老人说,偷庄稼是专拣长势好的偷吧?

他说,那肯定。

老人说,长势好的都是公家留下的粮种。

他说,对。

老人望了望车厢头上的押解员,不再说了,扭过身子闭眼睡了,像替押解人员做了一件啥儿事情。那两个押解员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在静静地听着他和老人问答。现在,老人睡了,好像把问答交给了他们,他们就把目光和善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也许太阳立马就要落山,车在一个转弯时候,他看见艳红的日光里突然有了淡淡黑色,像谁在一缸血液里挤了几滴墨汁。待转过弯后,车又跑在正东的道上,天色却已明显有了黯黑,卷进车厢的风中,也有了浓重的凉意。那略胖略矮的押解员,用左手去把被风吹冷了的右肘抚搓几下,然后,然后就把目光搁在了他的身上。

你叫李大平吧?

他怔了一下,

你知道我的名字?

押解员淡淡一笑,又正经了脸色,跟着我们去吧,机会难得。

他问,一直正东,通到了哪儿?

押解员说,过去监狱,再往东走就是大山,荒无人烟,压根儿没有路走。

他说,像我,能判多少年哩?

押解员说,我们只管把人带回去,多少年那是人家的事情。

他就不再问啥,说啥,像是在静默着沉思。仿佛想了许久,又似乎仅仅想了那么一会儿,扭头朝车外看看,竟发现汽车已经绕着城外的环城马路,从城西到了城东。监狱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在最后的余晖里,一排排的房子齐齐整整竖在一座山的下边,像城里工厂新盖的家属区。他闻到了一股新房砖瓦那喷香的硫磺味儿,吸了一下鼻子,回头看着那两个收拾行李准备下车的押解员和松散捆着的农民们,就很大声地说:

我和你们一块去吧。

胖押解员抬头问他,你想好了?

他说,想好了呢。

大家就一起动手,在摇晃着的车上,用剩下的一段绳儿,松松活活地把他捆了起来。卡车也就在一套手续之后,进了那红色瓦房的狱院里。

十几年之后,李大平从狱里出来回到村落时,是带着他的媳妇回村的,那是一个长相姣好的城里人,文静,少语,对村落里的啥儿都感到新奇。同他们一道回来的还有他们的一双儿女和一只满背疤痕的黑狗。狗已经很老,走路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死掉一样。他们已经在城里安家,工作都在监狱里边,是回村来接父母享福去的。回到村里,许多的侄男侄女、邻人的孩娃,都求他们找一份事做,他们就说,你偷过红薯瓜果没?说谁能没有偷过?问偷过树木没?说上山拾柴,谁能不砍树伐树呢?

就说,往东去吧,好地方哩。

来日,村里就有十几个年轻人在一个年长者的带领下,往正东方向,背着行李去了,一路上招手拦车,暮黑时有一辆卡车也竟主动地停在了他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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