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哪里(3)

拖拉机又咚咚咚地响着走了,他忙不迭儿转身拉着车厢的铁栏,待它再次停下的时候,他以为是他拉得那拖拉机走不动了,才不得不再次停下。

司机有些火了。

——你到底去哪儿?!

——东边呀!

——到底远不远?

——远得很哩!

司机说,我到前边村里就停车卸货了,后边有辆汽车,你在这儿等那汽车吧。

和一场骗局一样,大平让那拖拉机冒着黑烟走了,他在那儿等得天长地久,也没有等来汽车。正顶的日头,开始烤得人头皮发麻。他想起出门时应该戴上一顶草帽,以遮日防雨。可是忘了,就只能顶着日头一步一步走着。他有些口渴,就在一条河边掬了几捧清水。觉得肚子饿了,又坐在一棵柿树的浓荫下面吃了干粮,还和路过的行人说了几句闲话。问你去哪儿?他说往东呀。说是到镇上赶集吗?他说今儿是集日?人家说,不是呀。他说,不是我赶啥儿集。人家说,那你去哪儿?他说不是说过了嘛,往东边。人家说,你这人!

也就分了手了,各自走自己的路去。

落日之前,他已经穿过镇子,走过了颐颢镇那纪念程颐、程颢的碑与牌楼。按计划他要在天色暮黑之前赶到县城,住到城里的路边店里。出门住店要住大,行要走宽,言要人众,这是乡村祖辈的经验。到了县城,那里自然人多、路宽、店阔,安全,所以,从颐颢镇出来时,他抬头看看天色,便定心不再寄望于招手搭车,不再把时间磨蹭消耗在司机与车夫的嘴皮之上。

他不感到有多么的乏累,暮黑前赶到城里不是啥儿难事。西去的日头,随着向西山梁子地接近,那炎热也就淡薄下来。有风,微微吹着,正是一个赶路的气温。

路是愈加的宽敞起来。从颐颢镇的程家牌楼里出来,原来的黄土大道变成了沙石马路,且冷丁儿阔宽许多。汽车、拖拉机也相应稠了起来,一会儿一辆,一阵儿一趟,像从他身边飞过的浓重云雾,每一辆都要带起一团起落的沙尘。路边的槐树、杨树、泡桐,在这仲春该是枝青叶绿时候,然那树上的枝叶,却都一色的尘土,像披着一层尘被。

大平走得很快,他看见朝他身后移去的树木,像被他的脚步砍倒后朝他身后栽倒一样,一棵棵呼隆哗啦,就都跌过去了。因为走得卖力,腿上的力气也一丝丝地被马路吸去很多,待又爬上一面坡道,看见刚才消失的日头重现在两道山沟间的夹缝,像一团火球朝一眼水井落去时,他听见身后有汽车爬坡的声音。他不打算搭车,也没有回头,可那辆车却自己停在了他的身边。

——搭车吗?

他看见那是辆褪了漆的卡斯汽车,车厢上还有钢筋架起的帆布,使那车厢宛若一间入深过长的房屋。开车的司机四十来岁,络腮胡如一片刚刚割过的麻地。他不相信他会主动停车请他搭车,以为是问着别人,住脚左右看看,见山岭上没有其他行人,他就莫名地望着那络腮司机。

——你问我吗?

——你是往东去吧?

——对呀,一直正东。

——那就上车来吧,你没看日头就要落了?

司机说着,把胳膊从车窗伸出来,在车厢板上拍了几下,摆一下头道,说从后边上吧。他就慌忙转到车后,便看见有一个年轻人已经在车厢后边等他。待他过去,那年轻人接过他的行李,又一把将他拉上了汽车。

上了汽车,他如从日光下突然进了一间屋子一样,等汽车走了一程,才看清那车厢的两边,分别蹲了两排人们,都是用绳子反手捆着的农民,一边四个,一边五个,最大的有六十余岁,最小的与他年龄相仿。因为被人捆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呈着晦气的土色,像犯下了啥儿恶罪。而刚才拉他上车的年轻人,则是押解人员,他和另一个比他略胖的押解员各坐在车厢前的一角凳上,似乎他们都已行程很远,谁都是一脸困顿,懒得与人说话。于是,他爬上车去,人家就不消再与他说说啥儿,只眯着双眼,养着神儿,也眯着那些被反绑的人们。

汽车颠颠荡荡。车厢里有些沉闷。他坐在车厢后的光亮之处,用手扶着就近的车厢板儿,很想弄清这车要往哪儿开去,可又不知从何问起,打量了一遍那被捆绑的农民,又把目光落在了那位拉他上车的年轻人身上。年轻人也正看他,两个人目光相遇时,又都有些不好意思,像因为某种唐突,彼此都有些对不住对方似的。

他问:这车开到哪里?

年轻人说:监狱。

他怔了一下,又问:路过县城吗?

说:穿城过去,往县城以东。

他说:我到城里下车。

到哪儿都行。人家说着,可又反问,你不是往东边去吗?

他说:对,一直正东。

人家说,那你倒不如到监狱那儿下车,往东走你又少走了好多路程。好像就是这样说说,并不强求于他,不等他回答啥儿,年轻人就又换了一个姿势,闭着眼睛睡了。车厢里剩下一片安静。从车轮下卷上来的车胎用力擦地的声响,像一把把的沙土甩打在车厢里边。那些被捆着的人们,有的在那声音中打着瞌睡,有的睁开眼睛,朝车外望望,看车到了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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