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月光还是那样明明朗朗,树影还是那么婆娑起舞。大操场上的军训,有的连走去了,有的连还在做队列,越障碍,口令声短促有力,像锤子样有起有落。一营营部呢,除了两个哨还在那儿执勤外,外边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营长和教导员还在教导员的屋,刚才三连长未婚妻在门口狂唤时,他们是都跑了出来的,可待指导员进屋关门后,营长和教导员也又进屋关门了。通讯员进来给他们倒了水,教导员问说没事吧?通讯员说没一点声音呢。营长就说你再出去听一会儿。
通讯员就从教导员的屋里走出来,提个空的水瓶装着去打水,到营长的屋前站住了。果然呢,营长的屋里没有任何异样儿,只有指导员嘟嘟囔囔的说话声,在外边一句也听不到。而那来自江西老区的姑娘,县委里的青年干部,谁也不知她在屋里干什么,说什么,竟连一丝声息都没有,像那屋里只有指导员一个人在自言自语着。
通讯员在离窗户有一米远的地方站一会儿,听一会儿,转身要走时,他又站住了。要走时他忽然听到那女子呜呜的哭声了。这哭声和刚才嘶裂裂的叫声完全不一样,又悲切,又细腻,像一股沿着草地漫流过去的水。听到这哭声,通讯员在那儿愣一会儿,慌忙跑回到教导员的屋子里。接下来,教导员和营长都从屋里走出来,站到营部的过道上,听着那哭声,盯着那从窗里透过的一束光。不知为什么,那哭声先小后大,似乎起初她是趴在桌子上或床上,哭声里有嘴被捂住的嗡嗡的音;后来仿佛她坐直了身子样,那哭就不再顾及什么了,放大悲声了,像痛哭流涕了。
谁都不知道指导员和那姑娘在营长的屋里说了什么话,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营长、教导员,还有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副营长、副教导员、营部书记、军医,还有营部通讯班的兵,这时候见营首长站在门外了,也都站在门外朝营长的屋里听着看着了。月亮已经朝东边移过去。夜已经深下来。大操场那儿已经没了一兵一卒。熄灯号不知什么时候都已响过去。在这静夜里,她的哭声有许多人道主义的伤痛感,一哭一颤,把营部官兵和远处的哨兵都弄得不知所措。就是这时候,在她哭声不止时,指导员从那屋里开门出来了。
指导员站在门外朝着远处望。
教导员过来了。
指导员说她怨气小了些,可要连夜走,回江西。
教导员没说话,如接过接力棒样进去了。
大家仍在营部的各个门口朝着那儿望。副营长和副教导员在军医室的门口上,军医和几个兵们站在值班室的门口上。所有的人都是站着的,如胆怯怯地在等着一件事,只有营长把椅子搬了出来了,坐在教导员的屋门口,端着水杯子,每喝一口便抬头望一下,待水杯喝剩下半杯时,通讯员就会及时地给他续上水。灌满水的水瓶就放在他身边的窗台上。那竹壳水瓶上有为人民服务几个字,在月夜里红字呈着暗黑色。
官兵们盯着营长的屋子望,听着那江西女子的哭声悲悲戚戚从那屋里传出来。可是盯着、听着呢,没多久那哭声就没了,像风息浪止了,归了平静了,都以为形势有了好转了,教导员却从那屋里走出来,立在门口朝营长招招手。
营长走过去。
教导员说看你的了,不哭了,可还是要走呢。
营长进屋了。营长进屋和指导员、教导员进屋一模样,先把门关上,把一片寂静留在门外边。可营长进屋没多久,不知他和姑娘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只听到屋里传出几下叮当叮当地响,教导员捕捉那响声,坐到门口的椅子上,一杯水还未及喝干净,营长就又从屋里开门走出来,对着面前大声地说,通知大家,准备送姑娘到火车站去。
所有的人都微微怔一下,便各自回屋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夜已经深到了月亮将落时,秋寒像水样从田野越过围墙和哨兵,把军营变得寒凉而凄清。营院里的泡桐树,有早黄了的枯叶落下来,到了地面时发出木板落地的扑通声。白天还欢叫着的知了,不知为啥这时会从树上掉下来,掉下来就再也飞将不起来,露水把它的翅膀打湿得和擦枪布样油腻而沉重。这时候,江西姑娘,这位年轻的党员女干部,就从营长的屋里出来了。去接她的是营长和教导员,去送她的还是营长和教导员。教导员在前边提着她的行李走,营长在后边提着部队给她准备路上吃的水果、罐头和点心,鼓鼓囊囊装满了一个黄挎包。要说她前后到一营还不足一整天,可这一天的经历比她二十二年经历的痛苦还要多,正常间是恨不得一步就要离开军营的,可她是党员,有觉悟,又善良,提着行李从营长的屋里走出来,竟还很留恋地扭头朝屋里看了看。
营长说,你该住一夜,明天我派车带着你到市里转一转。
她说,算了吧,家里工作忙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