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连长是和指导员一块来到营部的。那一夜星光朗朗,月色柔融,有路灯的地方,灯光月光浇在一块,地上呈出革命的黄红之色。没有路灯的地方,则是一片清明淡淡,如湖水样平静安详,表现了丰富的、革命的诗情画意。营部门前,几棵天高地大的泡桐上硕圆的叶子,在月光中呈出乌黑的绿色,落在地上的暗影里,有一个垒着一个、扯着一个的圆圆的镜子般的月团儿,把那树影的黑色映成了地瓜粉样的浅黑和淡白。蟋蟀的叫声如同革命歌曲样,嘹亮而有节奏,偶尔响起的夜知了和夜鸟的鸣唱,莺歌燕舞般装点着夜的美丽。就这个时候,三连长怯怯地来了,他走在前边,指导员跟在他的身后,每走一步,指导员都要朝他的后腰上推一把。每推一把,指导员都要说上一句,走嘛,我都豁上了,你还怕什么。每说一句,推上一把,连长也才会迟疑着朝前挪上三步两脚,直到营部门前的哨兵面前,哨兵突然问道——口令?三连长愣了一下,没有回过神儿,指导员跟着回答——革命,哨兵说——成功。接着又庄严地向连长和指导员行了军礼,问候说首长好。三连长才最终明白过来,营部到了,戏开始了,他登台了,一切都只能硬着头皮,把演出进行到底时,才在哨兵面前顿住脚,还行了礼,拉了军装衣角,正了军帽帽檐儿,把军容与着装弄得整整齐齐后,才一脚一脚地朝营部里边走。
教导员的宿舍和营长的宿舍中间隔着一个会议室,去营长的宿舍时,必须经过教导员的屋。教导员的屋门半关着,留一条门缝有半尺宽,到那门前时,三连长扭头朝里看了看,看见营长倚在桌角上,脸上板了一层急切的暗红色。待见了三连长的迟凝时,营长用鼻子哼一下;待看见三连长在那门缝外脚步又淡了,他用上下牙齿咬着下嘴唇拿右手狠狠在桌子角上拍了一下子,冷冷道,把我和教导员说的全都记住背上一遍就行了。
三连长就往前边走去了。
指导员转身进了教导员的屋。
随后片刻,营长屋里有了开门声,过一会儿有了关门声。
房前屋后的寂静,像水一样淹了营院、营部和营教导员的屋。哨兵朝远处走过去。一个成了固定哨,另一个成了游动哨。游动哨不轻不重的脚步和大操场上隐隐传来的训练声,呢呢喃喃响在营部前的月光里。天空是一种透明的深蓝色,凉爽像看不见的细雨般落在这秋夜里,使秋天熟透的热暖的庄稼香和军营里特有那细微的擦枪油的味道,一冷一热地从营长的屋前飘过去,又从教导员的屋前飘过去。
没有一点声息儿。
营长和教导员的屋里都没有一点声息儿。
静得如窒息一模样,如战争间隙对阵双方的彼此等待样,如大革命后世界上突然降临的沉默样,如革命形势动荡前的思考样,如一台大戏拉开幕布后片刻的宁静样,如炮枪弹雨之前敌我双方各持着长筒望远镜的观察样,就那么安静着,等待着,让时间像冬天房檐上挂的欲落未落的一滴水因为未及落下来,却终于凝着冻在檐上了。然后呢,然后过了子弹飞出膛的一段工夫儿,过了一刻钟,一整天,一整个世纪,营长的屋门哗啦一声响,连长就站在门外了,唤着指导员——指导员——不等指导员的回应从教导员的屋里传出来,从营长的屋里就传出了连长未婚妻那红艳艳、干裂裂的唤着指导员名字的大叫声,像手榴弹、炸药包样响在营部里,夜空下。
一营营部那平整整的安静,仿佛落在地上的玻璃般哗的一下就碎了。接下来,她似突然间明白了什么样,大唤大叫了几下,那唤叫就变成了见了鬼似的哭和唤。又吵哑,又尖厉,开闸的水般从营长屋里奔腾不息地泻出来,飞流直下到营部前和二五零团的操场上,把二五零团的革命军人全都惊住了。
夜空明净,军营里透透亮亮。三连长未婚妻的哭唤洪水一样淹没了一营周围的房屋、树木、操场、单杠、双杠、木马和士兵。有许多军人在操场那儿停了训练朝着这儿看。有闲散的军人要试着朝一营营部这个方向来,却都被哨兵心有灵犀的呵斥挡住了。
一营成了神秘的大舞台。所有的观众都只能在遥远的戏院外,不能走进戏院内,更不能到那舞台下。这戏不需要观众和听众。但没有观众与听众,也还要打靶瞄准样一丝不苟地演下去。三连长这个爱情主角退场了。指导员这位红媒主角就该上场了。她的哭唤嘶裂而尖细,像一位胆小的姑娘遇上了鬼或是遇上了蛇,叫着指导员的名字如同她嘴里含了几块烧红的铁,恨不得一口气把那几块红铁全都吐出来。
指导员是她刚叫了一声就从教导员的屋里跑了出来的。她叫到第三声,指导员便飞奔到了她面前。营长屋里的灯光明晃晃从门里铺出来,她立在屋门口,柳条样的身子和柳枝样的散头发,在那席似的灯光里,剪影样落在地面上。指导员到她的面前时,不知道为啥她突然不哭了,戛然止住了,像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呆呆地盯住他,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可是指导员,却像她会怎样都在预料之中样,到她面前立下来,敬了一个礼,又鞠了一个躬,轻声说,老乡,我是来向你赔罪的,打我、骂我,朝我脸上吐痰今夜全都由了你。说完,指导员就迎着她朝营长屋里走,不知道是指导员顺势把愤怒的她推进了屋子里,还是她闪开路道,让指导员进屋时,自己退进了屋子里。
总之,指导员一进营长的屋,他就把营长的屋门顺手关上了。
从门口铺到门外的灯光没有了。
营院里又一片宁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