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妓芙蓉(11)

“你唱的好听,和洛阳戏不是一个调。”这个人说着,就从放在凳上的叉褡里取出一贯制钱给了她,“过几天我还要来东京,到时还请你作陪你会答应吧?”

“像今天这样我就高兴来。”

苹离开云天大饭庄,没有回第四巷。她径直到相国寺大商场,精心给自己挑选了一个红绸棉袄,给娘买了个羊毛坎肩。在当时,这衣物非常的上乘。红绸袄不光布面质好光滑,内里装的是弹绒的羊毛。钱到手,衣饭有。苹就是这样认识生活真谛的。人为什么要想得那么远,那么不着边际。苹这样冲我说:你想想,不着边儿的事都是梦里的,你把它硬放在日子里,去拼死拼活,结果又不能实现,枉费一番心机。与其那样徒劳到死,还不如这样实在到死。我真不明白人是怎么想的,我自个横竖就这样认为。只要你把这些看清些,钱就不会来得太难。我如果在四季春刺绣,十天张姨也不会给我一贯钱。像张姨那样手握绝针,绣了一辈子,日子依然过得清贫,过年都舍不得吃一只马豫兴的童子鸡。也是将六十的人,还没穿上暖棉袄。吃亏就吃在心高上、气傲上。人要活得实在。买了衣服,花掉那一贯钱不说,连我带的钱也花剩下一百二十文。回家路上,我用这一百二十文又买了两盒炉式点心。苹说的这点心是一种小而精的面点,别于面食,又不同于一般糕点。它用酥面和皮面制皮,用白萝卜、火腿、海米、小磨香油、大油、板油丁等料为馅,用烧热的铁盖烘烤,待其八成熟时,在锅内涂上大油煎制,两面呈油光的柿黄色。吃后可以化积滞,解酒毒,宽中下气。民国初东京一家报纸上有首《竹枝词》:“劝君常食芦茯饼,芦茯以有化积功。我辈齿牙脱落尽,觅此兴高似孩童。”词中所说的芦茯饼,其实就是炉式点心。这种东西吃起来老幼皆宜。苹说,我几乎每天都吃。我母亲也同样喜欢吃。想吃就吃,想穿就穿,我想还是这样好。

十四

有一天,本无什么事情,苹和姐妹们学了几段清唱,大家就都闲谈起来。无聊之极,就有几个说起了自己的“开苞”之夜。

苹对这种暗事,已经很淡然,似乎习惯了,书寓本来就是这种经营。因此,也就不插话,任她们信口谈去。开苞是一种术语,有很复杂的过程。在妓业这行中,处女是雏妓,被称作青倌;已成人接客的才是妓女,呼为红倌。青倌中能弹会唱的歌妓,名为果子──苹便这样被人称呼。老板对果子,一般都不惜重金,锦绣装裹,为取入时。她们在茶园、剧场、饭局、堂会清唱时,都头插欢喜花(卖艺不卖身的标志),发系处女带,老板出钱请来些无聊墨客骚士,吹嘘捧场。等这些青倌成了色艺双全、红中透紫的妓场人物时,便有武财神来开苞,要过处女第一夜。来者多是巨商阔少,挥金如土。对姑娘,这是要害一步,都不愿迈出去。其接近不易,猎者反而求之愈切。聪明雏妓,都要借此为书寓、为自己多挣几个铜钱。遇不到手握金条的人,决不肯轻易接客。遇到了理想财神。还要给些甜头,诱他上勾,名曰缚马,但不让他真正近身,使之可望不可及,焦渴得神魂颠倒,直到欲罢不能的火候,才能和老板议价成交,立卷定局。嗣即为妓女备为嫁装,装饰洞房。开苞前夕中午,必须上寿──交清开苞局钱,备上等酒筵一桌,遍请书寓妓女,让下水的青倌居坐首位,客人座末。夜晚再备一席,设于青倌的新房。开苞住夜例为三天,第四天下午走时,还须再“上盘子”一次,称为回头。不这样就遭姑娘们的咒骂,不利三运:官运、财运、家运。东房的水仙对苹说,她一人在老板安排下,曾开过三次苞──客人上床前,她和姑娘们将其灌醉,到无神无魂时,扶上床去,让一个老妓陪睡一夜,待天将亮,老妓女装作便溺,出来把水仙换进去。这样偷梁换柱,苞虽开过了,人却仍是处女。水仙说了她三次开苞的全过程,得意洋洋,仿佛是凯旋的女豪杰。她说得又认真,又仔细,听了叫人恶心。

“水仙,你别说了。”

“老板说洛阳有个商人看上了你,想让你和我一样来次假开苞。”

“我不是那种人。”

“那人是做皮货生意的,愿为你拿出二十贯。”

“是老板让你来跟我说的吧?”

“也不能那样说……”

“你给老板说我一辈子都头戴欢喜花。”

这件事情给了苹很深的印象,使苹把老板像看玻璃板一样看透了。不过,苹并不多么怨恨他。他干的就是这一行,经的就是这个商,他总要在这个方面动作手脚。苹也知道,老板宽待她,为了是让她迟早接客。她向老板让步,是为了吃好些,穿好些,还不误自己的嗓子。人总是要为着一些事情才干另一些事情。不为这个,就决不会去干那个。在此之前,苹已经听说过云雀书寓有个红妓,把许昌的一个巨商迷住了,那人先后为她把一个店的生意都赔得净光,可第一夜开苞睡了,半夜醒来怀里睡的却不是青倌,而是个很老的妓女。一气之下,打了那妓女一耳光。第二夜,滴酒未沾,搂着青倌进了屋,上床后才发现这青倌不是处女。做了那事,床上不见一滴血,为此老板还和这商人打了一场官司。老板和雏妓死说是处女,只是小时从树上摔下来,震破了处女膜。但这说法也实是无从证实,一场官司只能不了了之。水仙说了那么多话,无非也在证明老板于妓业上的奸滑。

“你不用为我这事多操心。”有次,苹对老板说。

老板笑笑,并不显得尴尬。

“不勉强你……我是想让你借机多挣几个钱,又不坏身子。”

虽然都是些鸡毛之事,但从此苹对老板就多了几个心眼,中间时常生出些不愉快。腊月前后,老板没有把梨园师傅请来,苹就对他生出了更多的看法。

“你这样是不讲信用。”

“原来和名花书寓、同新书寓、永生书寓、海棠书寓……几家讲好了,大家都出钱,共同请一个老师来。可现在那几家决定不请了,剩下我们云雀。如果请来吧,就教你一人,又要管吃、管住、管工钱,算算……你说咋样?我也是有一堆的难处。”

苹不再吭声,但心里萌发了新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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