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掌柜白白聪明一世,到头来却栽倒在一个老娼怀里了。”
……
鼓楼街、马道街、寺后街、书店街,四条街的人都朝着十字街心挤,庙会也难有那么多的人。蒙天网一辈子也想不到她会这样露脸儿,她端端坐在轿子里,不知道她把头上的红盖布掀掉没掀掉,没准她早就掀掉偷看热闹了。蒙天网肯定不会像十七八大闺女那般害羞老实,谁也不知道她经过了多少风月之事。
要说开心适意那天不是你,也不是她,而是乐班子。你给的乐钱高,他们吹得卖力,一见那么多的人围住,除看一眼花轿,就都把目光搁在乐班上,就更加起劲了。全都脱了上衣,露着一肩黑肉,把号口、笙背对着蓝天死吹,《鸟归林》、《凤飞回》、《小河流》、《百草园》、《林中风》的乐嫁曲子完了,就吹古戏曲。《穆桂英挂帅》、《杨家将》、《大出征》,一曲一曲,不停儿。一个吹大笛的汉子,满脖青筋鼓跳,从一开始仰天长吹,到最后一曲终了,汗如雨注样从头往下落,当乐班收曲时,他吹收乐笛,一声长长颤颤的音响,宽厚洪亮,从笛筒里飞出来,在鼓楼顶的铃铛上,萦绕半天不肯散去,那一晌的工夫足能抽上十几袋水烟丝,把看的人们都给惊呆了,且还是从音低到音高,一直扬上去,直到那汉子累得突然头一晃,木桩似的倒在地上才结束。
硬是把这汉子给吹得累昏倒了。
真饱眼福。真开眼界。东京城是第一次见到吹鼓手累昏的。
不知道第一夜你和蒙天网是如何过去的,杠局的人差不多都进窑子过夜。一等窑子也有人进。对房里的事没人愿意多打听。杠兄弟们想知道你为何偏偏喜欢蒙天网,蒙天网有啥招儿使你俩的日子过得那般贴切儿,到死你们没有吵过一句嘴,脸上从没见挂着忧愁不和啥儿颜色的。
那个月,月底发赏金,大伙都在杠局里,有个小二问了你。
“掌柜,嫂子还会生娃吧?”
你那天正在算账,听了问话没抬头,把珠子拨得哗哗响。
“生啥?”
“娃。”
“屁。”
“那你看上了嫂子哪?”
你看这小二问得认真了,就把算盘放到柜上说:“我看上了你嫂子是个不知愁的人。东京的一二等窑子我都进去过,哪个女的都是接客一脸笑,客走一脸愁。只有蒙天网能想开。老鸨说她进馆二十年,没见掉过一滴泪,天天日子都开心。”
你说有天你问她:“为啥不趁早嫁人呀?”
她说:“妓院好,来的男人脸上都是堆着笑。”
你说:“当婊子还欠笑脸呀?”
她说:“东京日子最苦的是婊子,不当婊子了,嫁个男人再脸上三天两头挂着愁,那一辈子都是愁日子;啥过头,不如死的好!”
“你怕男人愁?”
“愁是女人的事。东京的男人遇事就发愁,不是男子汉!”
“你不愁客人不找你的日子呀?”
“到了那年龄,我就去死啦,愁日子我一天也不过。”
就这样,你对大伙说,你就和蒙天网对上脾性了。你说你就看上了她的不知愁。说人活一世,“快活”二字。别的都是假的,快快活活一辈子才是真的。
我问你:蒙天网和你是咋样把日子打发快活的?
你说人在日子里只要不要脸,准都会有好日子过。
想想也是的,人的日子过得难,不就是太要脸面了?要处处都摆出一张不要脸的脸,该少受多少无端的怨罪呀……
那一天,是你鲁掌柜和我们大家伙第一次坐下认认真真说话儿。说的全是心里话。可是谁信呀,人不要脸还要啥?人活一世不就是要装结实一张脸面吗……
天黑得真快,好像没一会儿,日就西偏了,又过没一会儿,就终于落了山。红光像血样摊在东京的楼堂上,宽敞的街道上,晒暖了的房墙、城墙、地面慢慢凉起来。起了风。不大,徐徐的,把细碎的槐叶朝南卷。城墙下一会儿就蓬蓬松松卷起了一条叶楞子,黄灿灿的,很鲜艳。有一群乌鸦从东京上空斜着飞过来,落在城墙上,蹬下一片虚土,掉在他肩上。他说该走了,天马上要黑下,东京常停电。看看城外,远处的庄稼地都不见轮廓了。我扶他站起,送了他一程。八十多岁了,走路离开棍子就要倒下去。路上我问他儿子媳妇啥样儿,他摇了一下头。问他孙儿和孙儿媳啥样,他就那么老态地笑一下,啥没说。过一会儿,他问我:“那边好?”我说好。他说那边要好我回家拾掇一下就去吧。我说你来吧,我提前把你住的地方扫一扫。他说,你是掌柜,哪能哩。我笑了。
就分了手。
听他一晌叙旧使我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将进入民国时,有次我受人白眼,其实还是很要脸面的。
东京偏中的山货店街有个茶园,四四方方的,用墙围了,里边垒出一个不高的台子,台前设有方桌三十张,每桌空下台前正面一方,其余三边例坐三人。桌上放茶壶一把,杯子三只,瓜籽一盘,到日后晌开门,由第四巷歌妓到茶园清唱,偶尔也有些杂耍和戏班到茶园演演。茶园也是戏园。那天,我去晚了,坐在后边。歌妓是第四巷双雁书寓新从苏州买的妞儿,白白秀秀,能弹能唱,有一腔好歌,当时东京人都叫她“白芍药”。开始,她唱的多是南方小调,东京人不懂,并没多少人来这茶园。后来她在书寓关起门来学河南梆子,三个月不到,竟就学会了,几天时间就唱红了东京城。我是听小二们说的,闲下时就来了。恰巧杠局那天城郊一个大户人家里抬棺材,没有赶早。我一人坐在后排桌上,听白芍药唱《半夜寻媳家》,喝着茶,嗑着瓜子,很有味儿。那时候,东京人都很会做生意,为了不误客人听戏,茶园老板专门备下一个水烟袋,上好白铜制的,很精细,锅很大,三五口决然吸不透。到戏唱到动人时,就有个小二拿着烟袋,装满水烟丝,燃起来,弯腰从桌子缝间走过去,把烟嘴塞进看客嘴里边。看客不低头,眼依旧盯着台子上,呼噜噜吸几口,顺手取一两个制钱递出去。小二接过制钱,拔出烟嘴,就慌忙塞进别个看客嘴里。动作快些,刚好一袋烟打发一张桌上的三个人。看客来茶园都是不带烟的。自从开了杠局,我的烟瘾就特大起来,那次,瘾也犯得厉害,等半天小二还没走过来,直到白芍药唱了六七段,一个精瘦的家伙才提着水烟转过来,到我的桌前,刚好上桌抽完,新装一袋。我把口水咽进肚里,等着他把烟嘴往我嘴里塞,两眼打量着白芍药一飘一飘的裙袖子。过一会儿,又过一会儿,半晌儿我的嘴里还是空的。等急了,我收回眼一看,这小二竟隔过我的桌,把烟嘴儿伸进了一个架眼镜的先生嘴里。
我知道这小二嫌我脏。
“喂!”
“哎……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