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活(9)

“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那明儿就叫你知道知道。”

正说间,茶园掌柜过来了,端了一铜盆凉水,里边放了一条白毛巾。过去的茶园和现在的礼堂、剧场没法儿比。那当儿,台上搭个棚子遮遮太阳挡挡雨,看客都是要露天就坐的。大夏天,日烈时,掌柜或小二要端着水盆到每张桌前给人拧毛巾擦脸。这不,掌柜随在小二身后过来了,到了我前边一张桌时,我等那三个看客擦完脸,他端水朝我走来时,我说:

“掌柜,你那小二贵姓?”

掌柜答:“你稍等,那边天热。”

说着,这掌柜竟端着一盆水从我面前过去了,到中间一棵小树下,从裤腰上抽出一条新毛巾,在水里浸浸拧干,递给了一个有人帮着打伞的客主儿。

我问:“那人是谁?”

临桌答:“开封县知事。”

我听了,拿起茶壶盖子在桌上敲了三下。

知事扭回头,瞪了我一眼。

掌柜忙回身朝我歉情地笑一笑。

当着知事和掌柜的面,我把茶壶里的余水往瓜子盘里一倒,起身走了。

我鲁耀不要脸,是我鲁耀的事,然你茶房不能不给脸!

来日,茶园还是白芍药卖唱,我就购票三十张,发给三十个讨饭花儿,另又每人给制钱五十文,为茶资零用。待茶园门一开,这三十个讨饭花儿,一拥而进,一人坐了一张桌子,都是赤着上身,终日不洗脸的人,又都各端一个烂碗,盛着宿羹酸饭,摆在桌上,怪味弥漫茶园各处,一刻儿苍蝇纷至沓来,越发腥臭。后来的客们睹此情况,均抽鼻而去。

这天,茶园少卖茶座三分之二。

下一天,依然如此。

第三天,掌柜突然闯进我家宅里。

“鲁先生,得罪你了……”

我还没起床,翻了一个身。

“啥儿事?”

“你抬手让我开园吧,两天没人买票了。赔不起呀……”

“我碍了你生意?屁话嘛!”

“鲁先生……”这掌柜叫着,竟一脸少骨缺硬的样儿跪在了我床前。

“两个事……”

“说吧鲁先生。”

“一是拿三十贯制钱。”

“成的,我立马就送来。”

“二是我局里有个小二,人瘦小,抬不动杠,你把你那送烟小二辞了,让他去。”

“这……也成,鲁先生,月底就辞。”

这么着,我又拾起了自己的脸。招回了那三十个讨饭花儿,从掌柜送的钱里扣除十四南贯,给每个花儿赏了二百文。

他们说:“谢谢当家的。”

我扬起脖子大笑。

“这是龟孙请的客,谢我个屁!”

冬季时,东京城下了一场少见的大雪,尺余厚,满城都是白亮。很多槐枝都被压裂了。塌了不少房。这雪是下在民国元年。大相国寺后院的房子整整倒下一排,有个和尚被砸死了,主持僧让鲁耀来看看,把这和尚埋到城外寺坟里。

东京相国寺是个富庙,有庙产七十余顷,按年定期收粮,寺外有寺房七百余间,按月收租;寺内地皮,给商人使用,要按日缴费,这收入远不是一般商贾所能比的。凭着这些,主持僧就有很高的地位。所结所交,也都是东京有头有脸的上层人物;然而,鲁耀却也和主持僧有很深交往。这日在寺内吃了饭,商量了一应棺埋和尚之事,他听主持僧说开封知事要调往淮阳,因在东京欠各商号银子三千余两,怕被扣下,不日将要偷偷先走。

僧是闲言,鲁耀却留了意思。

开封县官场中的人,一向是被称为“赔缺”的,而杞县、太康、淮阳等地的,则是“富缺”。清代时,东京这里上有抚、臬、道等各司衙门,其一应开支,多半是就地筹措解决。入了民国,东京为河南省会,督军、省长以下五厅、八处,开支比清代更加繁多。开封县署征收粮秣银两,从不上缴,都是应酬这些。知事为了疏通官路,粮秣银两不够,就到东京城里商贾手中借筹。因而每任知事,在开封县署虽无油水可捞,但都多则干上半年,就可调往“富缺”聚财。

现任知事到了淮阳,欠银其实也就一风吹了。鲁耀是认识开封知事模样的,在山货店街的茶园见过一面。这知事瞪过他一眼。知事瞪了杠头一眼睛,杠头会立马忘掉吗?

从相国寺出来,他直到马道街,无论哪家商号,见门就进。

“龟孙,开封知事可借过你的银两?”

“借过。”

“该你龟孙倒霉,这龟孙要调到淮阳了,雪化了就上任,你龟孙还不快去讨账呀!”

几句话说完,转身又进另个铺里。

“鲁掌柜来啦?”

“你龟孙借没借给开封知事银子?”

“没呀。有事?”

“你个龟孙走运……”

说句半截话,不管别人后话咋问,他概不作答,双脚踏着厚雪就进了下家店里。这样从午时饭后,到夜饭之前,他跑遍东京各大商号,给知事的欠户通知了一个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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