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喜梅咋样说,天青还是执意把庄稼丢下,去找乡长了。
直找到第二天前晌他也没回来。
耙耧山下的一亩凹地,穗儿老透了,秆子还青青翠翠。那儿水多,庄稼年年都如此。吃过午饭,略微躺一会儿,喜梅独自下地了,沿着地埂上的弯路,一绕一绕走,像是走在一条胡同里。没有风,两边的玉蜀黍地,不时腾起一层麻雀儿,叫着朝另一块地里飞过去。老大的庄稼地,孤孤走着她一人,日光也似乎全朝她一人晒过来。她忽然感到了孤独,想到了天青,想到了自个五十多岁了,孤孤地过了半辈子,后半生也如这望不出去的庄稼地,看不清,估不透,不知会有啥变故。她慢慢对今后的日月有些茫然的后怕,觉得自己如同一棵秋天没了根的玉蜀黍,要倒了,还不知倒到哪边去。天青像是一棵树,她是可以去靠的,可她总觉得,他老往风口走,树再大,经不起成年累月大风刮。她还觉得天青这些年不如先前那么实在了,心野了,有了钱,想的和常人不同了,好像他心里有架山,那山没有路,他就拼命挣钱,用钱垒台阶,死死活活要往山上去。有时她觉得,自己只能和天青合伙过日子。有时候又觉得,还是分着好。早先她时常看见天青脸上有想合伙的意思,这二年,她看出天青的那层意思淡薄了,他把心用在了拿钱铺路上,心被那架说不明的山给引走了,他不再是那号想过平稳日子的天青了。这时,喜梅脸上有了一层汗,擦一把,抬头从地埂缝里望望火球似的毒日头,脱了一层衣,单穿个早年的薄布衫。快到地里时,见四下无人,就索性把脖子扣也解开了,挎个竹篮子,把衣服放篮里,走得快起来。
到那一亩凹地头,突然看见天青坐在一棵槐树下,眼里闪着光,仿佛啥喜事让他遇上了。
“你一走两天,庄稼还要不要?”
“乡长回家盖房了,我去替他掰了一天玉蜀黍,昨儿夜就住在乡长家。乡长说了,十天以后选村长。”
“村长能当饭吃?”
“以后你别怕没饭吃……乡长家盖房子,我给他送了一千块,说的是先帮他垫垫肩,还不还都随他。回来时,乡长让我多考虑考虑村里的事,那意思一清二楚的……我要当了村长,就先组织一个英石开挖队,让各家都去人。干半年,村里可以买两台汽车,以后各家各户烧煤都用汽车拉,谁家也不用拾柴火。再开两个砖瓦窑,村里人盖房买砖瓦,出半价。接着把庙从根到梢修一遍,和洛阳的西宫一样儿……奶奶的,让天民眼睁睁看着我修先祖庙让外村人拿着干粮来参观……我要两程故里的人看看,程族人吃白馍米饭是从我天青当了村长开始的,住瓦房是从我天青当了村长开始的,娶媳妇、嫁闺女、葬埋人,全都大大方方的,这些都是从我天青当了村长开始的!”天青话说得很快,腔高气大,先是坐着说,到末了他就站起来,“我要让两程故里人看看,跟我天青过日子是个啥光景,跟天民过日子是个啥光景……喜梅,我一当村长,你就搬过来住,我管村里的事,你管家里的事……”
天青说着,突然不说了。喜梅正在穿衣裳,样子像压根儿没听他的话。
“喜梅……”
“一会儿掰玉蜀黍吧,想那么远干啥呀。”
他重又坐下来,忽然觉得自己话多了,把不该说的都说了,就自嘲地暗自笑了一下。可毕竟他心里被一种东西鼓荡着,情绪不安分,好像身上有种啥儿盛不下,不兜出来就憋闷,于是,就盯着喜梅,眼光热热的,好像那盛不下的啥儿,可以从眼里放出去。喜梅离他两步远,因为热,脸上红红的,有层柔润的光,透出了该老不老的女人那韵、那色、那亮儿。她五十零几了,兴许是一生不育的缘由,站在那就如一株过了秋还依然不落叶的树,头发乌乌的,油亮油亮,几根铁丝卡收拢着,极服帖地朝后披下去,把一只耳朵盖起来,一只耳朵露在外,使她那老了的脸,格外添了几分年轻妇女的扮相儿。天青把目光从她脸上往下移了移,突然心就野马了,在他从未见过的地场跑,收不拢缰。他也就索性让那马,撒开四蹄到处冲撞着……不知想到哪,他浑身哆嗦几下,喉咙干起来,似乎要焦裂,咽喉跳半晌,才从牙缝挤出了一口唾沫咽下去。
她看了他一眼,扣了脖儿扣。
他声音很低说:“喜梅,选过村长,你……搬过来吧。”
“以后再说……”喜梅说着,弯腰拾起了地上的竹篮子。
“得抓紧做两样家具……”
“先掰玉蜀黍吧。”喜梅转过身,进了庄稼地。
他瞅着她扭动的后影,心里冷丁儿就有了后悔和懊丧,就像有件啥东西,原本伸手可得,他却眼看着让那东西走掉了,血液一股脑儿朝他头上涌,各毛孔也好似有股劲儿,挤着往外冒,他把手关节握得咯咯嘣嘣响,心里极想干一件啥儿事。关节响完了,就呼一下站起来,舔舔焦干的嘴唇,快步跟在她身后,把玉蜀黍秆趟倒一溜儿。
听见身后哗哗响,喜梅一转身子,他就饿狼一样扑过去,沙哑地从嘴里挤出“喜梅”两个字,声音求救样,话不落音就把她抱住了……
被他压倒在地上,喜梅死命地挣出了一只手,朝上推着他的肩膀说:“你疯了,天青!天青,你疯了!”
等了几十年,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一刻,为了这档儿事。天青发野了,啥儿也不顾地在她身上胡乱触摸着,抓挠着。她越是不让,他越是急切,嘴里反复地嘟哝着一句话:“不等了,当了村长就结婚……不等了,当了村长就结婚……”她在他身下,很抗一会儿,觉得身上没劲了,就一手抓了他的脸,立马血就流出来。一见血,她被吓住了,突然软下心,有气无力道:“我们都五十多了,疯子……”然后,她就疲软软地把脸扭一边,双手搁在青叶上,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