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程故里(10)

麦罢。天青请牛犁了地,种上玉蜀黍,又把牛牵到喜梅地里犁。高价化肥买了好几袋,底肥足足的。地里一利索,就动身进城去。

一大早,日光从东山爆出来,血红半边天。锁上门,他去了喜梅家。喜梅住在二道胡同头,大门口有三道石台阶。上层是庙里的断石牌,上面“礼壤乐崩便谓礼乐之,不知礼乐尝亡也……”字迹依稀可见。在故里,祠庙里的残碑断碣,散见于各家各户。盖房的根基角,饭场的石凳儿,都是这青石。天青上去台阶,推开大门,喜梅没起床,就爬在窗上唤:“你昨儿夜里没上门?”

“我知道你今早要来的。”

“我进城了。”

“等一会儿,带点干粮走。”

他听见喜梅的趿鞋声,接着,一个手巾兜从窗户的断条缝里递出来,里边包了十几个熟鸡蛋。他去接那鸡蛋时,手在空中僵了僵,望着断条窗缝,一股苦涩味,堵在了喉咙里。

那当儿,他住在这个院落东厢里,给她家挑水、拾柴、挖煤。她娘病了,他一口气背上十二里,去镇上求大夫。三日一趟,整整三个月,到底把她娘的腿病治好了。

有一夜,是冬天,冷得嘴里结冰。她娘走了亲戚,他睡到半夜,来敲这柳条窗。

“谁?!”

“我。你开一下门,我有话给你说。”

“半夜三更……有话就在窗外说。”

他身上打着哆嗦,结结巴巴道:合作化了,地交了公,农具、牲畜都归了合作组,成亲吧,年龄老大不小了。成了亲,谁也不会再说把地和农具还给了地主家。说完了,他听见她的脚步声。窗户糊了纸,可他知道她就站在窗户下。可苦等半晌,不见她回话,便连声叫她,说外面冷死人,是死是活让她吐个字。谁知她却说:“天青哥,你死了这条心吧,是猪是狗我都嫁,可我不能嫁给你……”

天青浑身一颤,问:“你嫌我是地主儿?”

“我哪也不嫌你……”

“那为啥?”

她啥也不答。他急了,双手抓住窗子条,摇着叫:“你说为啥儿?为啥儿!不说就是昧良心,这是你爹走时留的话。这几年,我像亲儿子一样孝敬你娘,你田喜梅昧良心……”他嘶叫着,把窗条都摇断了。

喜梅看窗子断了条,就爬在断条缝里对他哭着吼:“为啥儿?为啥儿!去问你那该死的爹是为啥儿,他不是人,是畜牲……”

他懵了,呆在窗子下,望着断条窗,半晌回不过来那口气。

太阳终于脱开那粒醒鲜的红点,跃在山顶上。极强的日光铺开来,盖着岭梁、河道、田野和村落。一捆阳光,搁在窗台上,照亮了那条断窗缝。天青把鸡蛋往窗台上放了五六个,余下的装兜拿走了。

一会儿,石牌坊的轮廓进了他眼里,“圣旨”二字清晰可辨。南边牌坊柱子上,被路过的汽车撞掉几块砖,如同门牙脱落了,豁豁的。村长正顺正在补。先前就总是他修桥补路,天青想,当了村长还只会干这个,这椅子叫你白坐了。

“干啥天青?”正顺老远热呵呵地问。

“进城,”天青说,“村长,你也不累呀!”

“屁村长,都是程族人,你按家谱叫我嘛。”

“叫村长还不高兴啊?谁叫我一声,我给他买瓶杜康酒。”

“天青,给你说个事……模范你当不当?”

“模范,就我这个样……”

“乡政府让咱村报个模范哩。”

“那你嘛。”

“人家要致富能手呢。”

“我也不富呀。”

“听说今年的奖状是大镜框。”

“镜框,我怕连奖状也配不上。”

“掐指头算算,还只有你合适。”

“你高看我了,正顺叔。”

“真是这样的。”

“你要是不当,我就去试试吧,反正不交税。”

“当吧,没啥亏。”

“那就当吧。”

“你存了多少钱?”

“没多少。我想了多日,前村后店,就咱故里穷户多,你看……我是不是给他们买点啥?”

“这就看你了。”

“买啥?”

“你自个拿主意。”

“一家一对长毛兔?”

“买多少?”

“一家一对,得四百多块。”

“我汇报个五百整数吧。你别走了,乡里后天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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