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奶奶,这两个村是吃了肥猪药,胖得这么快!天青在坡上骂一句,有了一丝苦味儿。早先故里多盛势,连皇帝路经洛阳,还写个匾额让县令送过来。康熙、德宗、慈禧太后,谁不是恭恭敬敬。远村近邻,方圆百里都有腰系干粮,来程村敬祖的。生在故里,连说媳妇都比外村易。这会儿,故里竟这样!父亲正亭,曾经让故里显赫过,地给村人种,只收一半租;修了一次庙,光粮食就吃了二十担,把外村大户都吓了。天青觉得故里是败在了他们这代天辈上,几十年来,庙破了,连人都给饿死过!那两个邻村原是穷得叮当响,可这几年,竟就不一样,把程家姑娘娶走了九个,这九个也只从邻村换回四个来。天青隐隐觉得有些对不住祖先了。咋会轮到天辈上,让故里败成这样儿。
程天青盯着“两程故里”那一片草房,双手端着下巴,窝在山坡上,眼珠变黄了,额门显得又窄又小,皱纹结了满脸,连端下巴的手都皱皱巴巴。他木着神情,雕的一样,像是要在那儿坐一辈子,一辈子都在想事
儿……
太阳走过来,他一半身子晒在太阳地。汗在耳朵两边开了两条渠。有只麻雀飞过来,在他头顶叫。
快晌午了。
他起身拍拍屁股,挑起麦担下了山。
山坡下,天民站在埂上的树荫里,看着他侄儿广山在捆麦。广山自小没父母,儿时吃穿、大时成家,一应都是他伯天民操办的。到眼下,膝下已有两个娃,独自过光景,但天民家有个大小活,他还是宁可扔下自家的,也要先尽伯家的干。天民把目光从广山身上移开时,见天青挑着牛腰似的麦捆走过来,他老远唤着问:
“天青──广木去洛阳了,知道吧?”
“我送他上的路。”天青到树下站住脚。
“哼……不信走着瞧,早晚他得吃大亏!洛阳是随便去闯的?”
“试巴试巴嘛。”
“地还要不要?”
“地有他兄弟种。”
“大的不种地,小的能学好!”
“他家得盖房。”
“盖房不靠出力靠倒腾?”
“闯闯……也见见世面。”
“见见世面……天寿家大囡可见世面了,出去闯了三个月,到出嫁那天跟人家吹了。天高家老二在外跑生意,过江过海都把未婚媳妇系在裤带上……这都是跟着你出去闯世界的人,看把村里弄成啥样了!”
盯着天民,天青想说:“看你把村弄成啥样了,几十年了,还草房连成片,大麦天各家都还吃花馍!”可话到嘴边,想起有几个在外做生意的麦还撇在地里没有割,就把话咽了,扭头对着地里唤:“广山,那里有间空房子,你还去不去?趁着广木家的冰糕箱。”
广山抬起头,脸黄焦焦的,汗顺眼角流。他眼睛眯缝着,看看天民,对天青摇了一下头,又弯腰捆麦。
天青挑着麦担回村了,麦捆一闪一闪,扁担的吱吱声,有节奏地传在麦田里。快到村口时,他听见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
“天青叔──”
是广山,天青站住了。
“还得借你十块钱。”广山挑着麦担赶上来,“媳妇这几天胸口疼,麦罢得往医院去。”
“闲了你得出去跑一跑,”天青说,“你看全村就你住的房子烂。”
“我伯……不让跑。”
“你都三十来岁了,办事该有个主张啦。”
“我自小跟着伯长大……再一说,他也都是为我好。”
“那就……多借你点儿吧,余下的买对长毛兔养着,赚几剪毛的钱零花。”
广山那满是愁苦的脸,有了一丝笑。两支扁担的吱呀声,套着入了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