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程故里(4)

一早,村子醒在雾里。井上的辘轳声,叽咕叽咕,在雾中倔强地滚动。远处伊河的声响,如从山上滚下的石头,隆隆地碾压着地面。狗都离窝了,在街上伸过懒腰,追着朝湿漉漉的麦田跑。

村长正顺在雾里修那条牵着耧耙山的路,一镐一镐,刨一阵便用锨把土背到路边上。他村干部当了半世子,半世子都为故里干活儿。大跃进那一阵,他是粮食仓库保管员,媳妇脸饿得水亮水亮,眼巴巴望着他,他都没给媳妇弄把粮食吃。最后媳妇就饿死在仓库边上。县长来检查工作时,回村蹲点的公社秘书天民,把他的事儿一汇报,县长流泪了,一张嘴,一合嘴,他就劳模、村长一块儿当,一干大半世。修桥铺路,伤筋累骨,手脚没闲过。今早村子没醒他就起了床,麦田要施肥,他得赶紧把这段窄路宽一宽。

过一阵,太阳从东山缝里挤出来,鲜活得如同红柿子。地里的小麦,镀了一层金,每片叶都莹莹地透着亮。村长抬头擦把汗,脸上荡着光,原来枯核桃似的脸,又滋润,又精神,活生生的。望着从村里跑出来的花毛狗,他感到眼睛特别亮,似乎年轻了十几岁,身子骨轻轻快快,心里仿佛有股溪水在流淌,清新、舒畅、欢欢的,看啥儿都顺心。

“正顺叔──”喜梅挑担草粪老远在叫。

“你早啊喜梅──”他把手搭在额门上唤道。

“该叫你村长啦!”

“嘿……乡亲们抬举我。”

“你心好,理应的。”

“那就趁还能挪爬动,再给咱村出把力。”

村长和喜梅正说话,忽听村里鸡马乱叫的。侧转身,只见女人们拿着烧火棍儿往村子当央跑,睡懒的男人们跑着还在系裤带,杂踏的脚步声,炸了满村子。

“咋回事?”

“庆贤爷的牛被药死了。”

“牛?谁药的?”

“不知吃了谁家麦地下的药。庆贤爷一听牛死了,差一点儿过去。”

“过来没有?”

“又过来了。”

程姓的庆、正、天、广、明五辈子人,把庆贤爷的房墙都挤裂了。忧虑愁苦,罩在脸上,谁也不大声说话儿。庆贤爷八十五了,儿子比他走的早,媳妇改嫁了,日子本来就艰难,好不容易三年喂大一头牛,突然死在了村后路边上。

“真怕人。”

“死了牛就……”

“庆贤爷说他昨儿夜听见了古柏的叹气声,死牛是兆头。”

听见了古柏的叹息……屋里立刻静下来,连一丝声息也没有,每一张脸都微微泛着白,像被一团白雾罩裹了,默默的。古柏又叹息了……一句话如是一块石碑压在村人头顶上。庆旺、庆福、正利、正锐、正春……都是听了那叹息死去的。如今这声音走进了庆贤爷的耳朵里。不用说了,不用问了,大伙彼此望一会儿,聪明的女人,就回家给庆贤爷烧了鸡蛋面汤、鸡蛋面条、鸡蛋丝汤,或糖水散蛋、荷包蛋……一碗一碗的,呈一片黄亮,摆在庆贤爷的桌子上。

天青住在村西头,三间新盖的青砖瓦屋,通体不沾土,单门独院,砖砌院墙,如同县城的小机关。他刚睡起,正收拾行李准备进城,喜梅进来了。

“天青,你去看看庆贤爷再走吧。”

“庆贤爷……咋了?”

“牛一死,他就病倒了。”

“牛?是天民家的……”

“死的是庆贤爷的牛……天青,你咋了?”

天青摇摇头,表示不咋。一摔手,就急急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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