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程故里(3)

“天民,”正顺站起来,扶着厢房柱,冷不丁儿道,“我跟共产党干了一辈子,咋还摸不透共产党的底,你说为啥又要选村长?要知道这样,我何不把支书早些辞掉呢……眼下,连下台的台阶也没有。”

“正顺叔……选也是你。”

“我有数,”正顺直愣愣地瞅着天民的脸,“天民,我干了一辈子,就怕老了没个好收场……这次,要能叫我善善终……”说着,他的嘴角有点哆嗦,满脸皱纹牵得一动一动。

天民在老支书的脸上望了一会儿,一笑:“正顺叔,咱在一块儿干了半辈子,我能和你争椅子?那种事不是咱程家子孙干的……再说,你当村长,我说话你会不给我留面子?出去吧。你主持会议,该啥样儿,还啥样。”

老支书正顺挪动了步子。

选举开始了。

在古柏树下,天青不停地吸着烟。整个庙院,男人们的嘴,活像各家灶房的烟囱口,到处都弥漫着生火似的烟。女人们的喊喳声,把这烟碰的一拐一拐的。娃儿们在大人腿下射来射去。天青望着这沸水锅似的院,心里鼓跳几下,突然极想站在台上,吼一嗓子,压一下,把会场弄安静。

几乎是回声。这当儿,副乡长往台前一站,双手往下一按,叫了一声,院里立马静默悄息了。

天青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味儿。他的脸皮硬硬的,冻了一般,死着眼睛瞧着副乡长那说话的嘴、舞动的手。副乡长究竟说了些什么他一句没听清,就那么凝神呆望着,怔怔的,直到有人给他手里塞选票,方才回过神。

那选票是特制的,鲜红光亮,二寸宽,三寸长,一面印满了文件上的话,一面印了表格。选票一路发过去,拉下一串吵吵声:

“纸多好,得毛把钱一张吧!”

“选谁呢?”

“想选谁选谁。”

“我又不认字。”

“找人代笔嘛。”

“这选票正好给我娃儿剪鞋样。”

听着,天青心里火燎燎的。他瞅着女人们把选票在空中舞来挥去,就像摇动一面面小红旗,极是招眼。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算账用的圆珠笔,四下打量一眼,在自己的选票上狠狠写下“程天青”三个字,就把笔衔在嘴里,往喜梅那边瞅。

喜梅没朝他这看。

这当儿,程天民转过来,步子很均匀,不慌不忙的。他从人群边上走过去,马上就听有人叫:“天民伯,选谁?”

“民主民主,就是独立自主,想选谁选谁,别问。”

“我选你。”

“叫你伯多活两天吧。”

“你选了谁?”

“我选是我选,不关你事。我选正顺叔,全乡干部,就数他清白。”

“这倒是。”

天民又往前走了,他的钢笔卡儿这时特别亮。

“天民哥,代写一下吧。”

“来。选谁?”

“你选谁就写谁。”

“把我这张也写写,和你选的一样。”

又围过来几个人。

“给,我这──正顺、天青,你随便写一个。”

天民在选票上一色写了“程天顺。”

选举结果,老支书正顺票过一半,天青、天民各占四分之一。

……

人都走净了,天青还僵僵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单瘦的柴身子,像是架不起他那长长的头。脖子勾着,脸捂住脚,额上的皱纹,猛下就刀割一般,深了许多。他把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捏成拳头儿,样子像条要扑出去的狗。可他眼里,却一片昏花悲凉,茫茫的,无采无神。好一会儿,当他把手伸开时,攥了两把粘粘的汗。

喜梅从庙外踅回来。

“晌午,做着你的饭吧?”

他软软站起来:“不吃。”

“有蒜,做蒜捞面。”

嘴闭着,摇摇头,他从兜里取出一个纸包递给她。喜梅揭开纸包,是绣花彩线,又包上,装到自个兜里说:“没选上就算了……当村长不照样也种地。”

天青瞟她一眼,没搭腔,慢慢走了。前边那棵柏树下,地上有一堆谁家娃儿屙的屎,屎边上有张擦过屁股的红选票,扔在半截砖头上。他在那选票前站一会,突然飞起一脚,踢在那半截砖上,砖头成直线射出去好远。

他的脚步,落地起声响,凶煞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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