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晶黄》 第八章(4)

那团揉皱的报纸照旧扔在门后边。

吃过夜饭,秋末的大操场散乱地布着闲适和热闹。又是星期六,那儿惯例以乡域为块,堆聚着扯淡的兵们。夏日落整整死了一周,案未了结,团长营长再也没有找他们谈话。谁都不知案情到了哪一步。禁闭的小屋,在周六的夜晚,显得极尽压抑。外面的自由和热闹海浪般涌来。小屋如夜泊在海边的一叶小舟,或者是海岸上的孤寂老房。赵林坐在床上,盯着门后的那团报纸。指导员高保新在床上躺着,双眼凝视着墙壁上的一个黑点。哨兵在门外来回走动。屋里的沉寂,如一潭流不动的水,赵林觉得自己即刻将被这水淹死,整个身子,都一寸一分地朝水下沉去,这个时候,就是不能呼唤,也必须要抓到一样东西,使得自己最终不沉进水里。他端着下巴,盯着门后的那团报纸。那团报纸像漂浮在水面的一块木板,在微小的风中,缓慢地向他晃来。他终于忍耐不住了,起身去捡了那团报纸。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没有骨气的东西,还是军人,军事主官!

赵林哗哗地将报纸拉开,一下便就呆住。那块牵他心肺的文章不见了,报纸上被剪出方方正正一个洞来。赵林旋过身子,盯着床上的指导员,终于先自开口说话,语调却如自言自语:

“谁把那篇文章剪掉了?”

指导员折起身,也如自言自语:

“我剪了。”

赵林又回身坐到原处,仍如自言自语:

“剪了干啥?”

指导员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大的信封:

“教育资料……你还看吗?”

赵林把屁股往床里挪挪:

“无聊,想看看。”

指导员把那信封扔过去,落出一个很响的声音。赵林打开信封,从中取出了一叠儿报纸剪贴,大大小小,都是正方形,或者长方形。最大的文章块儿也就是他要的那一张公报,最小的如一手指条,且这些剪报内容都是有关中越关系的。于是赵林猛然醒悟,指导员这几日在报刊室里苦呆,原来就是为了这个。伴他度过这禁闭光阴的,也都是这些中越关系发展的消息和报道。你看,他把每张剪报的右上角都标了号码、报名和日期,可见他对这些内容的关心、尽心和忧心,非一般的热心和爱好。

赵林依着剪报的号码一张一张朝下读。

第一张剪报不足一百个字,题目是《越南高级代表团将访华》,内容是“据新华社北京10月31日电 应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国务院总理李鹏的邀请,越共中央总书记杜梅、越南部长会议主席武文杰将率领越南高级代表团于11月5日至9日对中国进行正式访问。”后面剪报的纸块大起来,题目依次是:

《越共中央总书记杜梅简介》

《越部长会议主席武文杰简介》

《中越边境民间贸易发达异常》

《昔日自卫还击英雄,今日发家致富模范》

《越共高级代表团今日抵京》

《中越高级会晤具有重要意义》

《江泽民同杜梅会谈》

《李鹏同武文杰会谈》

《杨尚昆会见杜梅武文杰》

《中越签署贸易协定和处理边境事务的临时协定》

《中越两国高级领导人共同认为:中越关系发展获得新开端》

《越南高级代表团结束访华回国》

《中越联合公报》是指导员这个剪报信封中的最后一张。赵林重新看了一遍,把这些剪报整好,塞入信封,还给指导员。他说你剪这些干什么?指导员说资料嘛。赵林便退回床边,躺到床上,不好再问啥。屋子里立刻又陷入静默,如同他们突然想起他们几天来彼此不语,这阵莫名其妙为了剪报说话不值得,赶快把自己抽退到沉默的水中泡起来。

无话。

灯光雪亮。

屋里没一丝响动。小门严关着,门外的声响挤进一星半点,很快淹没在屋里的静默中。指导员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看剪贴,也不知他看的是哪一张,模样如那张剪贴中隐含了什么密码,他死心要从那文字中把密码破译开。

熄灯号响了。

仿佛既然通话了,就没必要这么隔着不讲话,指导员听了熄灯号,把剪报收起压在枕头下。

“你还看吗?”

“不看了,熄灯吧。”

指导员拉了开关,小屋里一团死黑。接着屋里响起二人摸黑的解扣脱衣声。接下,各自躺倒在床,屋里又复宁静。窗外的朦胧夜色,静默悄息渗进来。时间像浸泡他们的朦胧的月夜,静静地从窗里流来,从他俩的床上浮浮一过,又静静从门缝流失。在这安详宁静中,人如漂浮一般放松,也如漂浮一样难耐,就终于有了流水一样自然的话语。

指导员说:“老赵,我昨天看见王慧来了。”

赵林说:“她来谈军民共建的事。”

指导员说:“长得真够漂亮。”

赵林说:“再漂亮也是人家的媳妇。”

指导员说:“我能看出来,只要你追她,准能追上她。”

赵林说:“不要命了?得对得起老婆呀。”

指导员说:“那当然。咱是军人,得讲道德。”

赵林说:“有时候道德比纪律、法律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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