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晶黄》 第五章(3)

在禁闭室的第一夜过得是那样艰难而沉闷。灯光昏昏花花,有两只试图穿越秋季的蚊子,在灯泡周围飞得嗡嗡嘤嘤。高保新在床上翻来覆去,仿佛床上铺的不是褥子,而是一褥枣刺。他每动一下身子,他的床铺就要发出几声干裂的尖叫。它每尖叫一声,赵林的回忆就被打断一次。可是,只要那响声一落,他的回忆就立马能够接上,马明水就立刻能够回到他的头脑里。如同为了抵抗高保新的辗转和刺响,赵林想着马明水,就能安详宁静,一动不动,拒高保新的不安于千里之外。

到后来,回忆似乎已经不再是回忆了,而是赵林的武器。他决计在这间小屋里,不首先和高保新说话,不首先打破这沉寂,只要心里想着马明水。

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赵林望着天花板,如在读着一本书。

他们就那么僵持着,宛若敌我两方都守在各自的战壕等待一个样,直到熄灯号响过以后,指导员又在床上翻个身,把钢丝床弄出更为刺耳的响动来,还不见赵林有所响应,高保新先自坐起来,喝了一口水。

“老赵,”他说,“团长单独找你谈话没?”

赵林没有动,“谈过了。”

指导员把身子朝床边移一寸。

“问些啥?”

“夏日落为什么要自杀。”

“你怎么解释的?”

“我说可能是这批没入团,一时想不开。”

“就这些?”

“好汉做事好汉当,”赵林连长从回忆中抽回身,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直眼盯着指导员,“我说主要根源是你的思想工作没跟上,夏日落没入团是应该的,但你没及时找他谈心不应该。要谈了说不定他不会去自杀。”

指导员又仰躺望着天花板,冷言利语说:

“你是存心把责任推到思想政治工作上,想害我高保新一把吧。”

赵林连长拧拧屁股,腰板挺直些。

“存心害你,我就对团长说,你曾打算给我八千或一万块钱收买我,让我把责任揽下来。

指导员从床上坐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没找夏日落谈过话?”

连长翻了一下上眼皮。

“你怎么知道夏日落被我批得掉眼泪?”

指导员冷一眼连长,突然把腿上被子揭掉,将双腿拉下床,趿上鞋,坐到床沿上,说老赵,你别忘了你是怎么提干的,十多年前在南线,我们排全都死掉了,我一个人守在阵地上,左腿上中了两颗弹,排长被炸飞的脑瓜壳子扣在我头上,你说我能活下来容易吗?可你除了腰上扎进去一块弹片哪也没有伤,你们排没死一个人,全营、全团就我们三排死得惨,可一个连就分那么一个二等功指标,我还让给了你。你手拍胸口想一想,你初中没毕业,提干时年龄又超半岁,不是我让那个二等战功给你,你能提干吗?你能有今天吗?不是照样得回家种地,面对黄土背朝天,说不定你连老婆都讨不到手。可今天我让你多揽一些责任你竟这样儿,不光不多揽,还把责任一推六二五,你说你赵林还有一点良心没?我不说,你自己拍拍胸口想想吧!指导员极快地说着,又突然脱掉鞋,把双腿抽上床,拉被子盖住,身子一倒躺下来,面对着墙壁,说你想想吧赵林,口口声声说你是农民,是农民还一点良心都不讲。

连长坐在床上没有动,脸上凝着青硬色,双眼死死瞅着指导员说话的嘴,忽然间呈出极有胸怀的气度来,详详细细听指导员说,就像三连的兵们听指导员极动人的政治教育课,直到指导员翻身躺床上,他才用舌头舔舔干嘴唇,慢声细语说,没良心的是你高保新,该拍胸口想的也是你高保新。

指导员又在床上翻个身。

“我想?想什么?!”

你想想是谁把你们排长的脑壳儿从你头上揭掉了。是谁把三具尸体从你身上拖开了。是谁把你从战场上背下来,一口气背了七里路,送到师医院。连长赵林说那时候,你身上的血还没干,全都沾到我身上,和我的作战服连到一块儿,撕都撕不开。到师医院,我把你放到伤员床上,你醒过来拉住我的手,说九班副,你是河南人?我说我是豫西人,你马上泪就流出来,说我也是豫西人。我说我知道。你问我是从农村入伍的?我说是。你说我也是,爹虽然是干部,可娘在家,全家都种地。我说我走啦,连队还在打扫战场哩。你硬拉住我的手不让走,说赵林,我特别想家,打完仗我就想退伍。我说你先养伤,反正仗已经打完啦,马上就撤了,回去会提一大批干部的。你说你不想当官,反正回家你爹会给你找一份工作的。那时候你还和我说了很多话,眼下你都忘了吗?赵林说着说着激动了,把身子再挺些,扭着屁?坐到枕头上,努力使自己坐着也和站着一样高。说我没良心?高保新你说咱俩到底是谁没良心?那时候师医院的伤员庄稼地样一大片,轻伤放一边,重伤放一边。你高保新左腿是中了两颗弹,可连骨头的边都没伤到,在轻伤里还属轻伤呢。师医院医生少,手术台少,忙不过来,先给重伤做手术,后给轻伤做手术。我要走的时候,你拉住不让走,说痛得受不了。那时候我像贼一样,在伤员群中转来转去,乘医生不备,又把你从轻伤员中,背到重伤员那一边,还把你放到一排昏迷的重伤员的最前面。医生看你伤得那么轻,到医院不足两个小时就上了手术台,还以为你有什么来头呢。赵林说高保新,这些你都忘了吗?是我该拍着胸口想一想,还是该你拍着胸口想一想?你说呀!是谁没良心,是谁该拍着胸口想一想!

指导员在床上没有动,眼依然盯着墙壁。那墙壁上有一条裂缝,细如发丝,从床边开始裂,曲曲弯弯,蛔虫样伸到房顶。他瞅着那缝哼了一鼻子,说要没良心我高保新不会把那仅有的一个二等功让给你。那二等功不是我高保新的,是我们全排的。全排人都死了,才给我高保新挣那么一个二等功。可我高保新犹豫一下都没有,老连长一说我就让给了你。你凭啥?虽说全连活下来又受伤的只有你和我,可投票评功我比你多三票,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

多三票不错,让功也不假。赵林嘴角挂着笑,可你高保新不是因为让功才被写进文章,上了军报头条吗?才成了英雄中的模范吗?才一提干就进了机关吗?

指导员又在床上动一下。

“这与你赵林啥关系?”

“咋与我没关系?”

“是你给我的这些吗?”

“你不让功能有这些吗?”

“岂有此理……好像没你赵林我就没有今天啦!”

赵林舒缓地掀开被子,慢慢躺下:

“自己想吧。”

指导员把被子朝上拉拉,将头蒙上说:

“对。自己想吧!”

赵林没接话,如刚才指导员一样,也哼了一鼻子。

指导员听见赵林哼鼻子,又紧紧跟着哼一下鼻子。

赵林不再哼鼻子,翻身把床弄出极刺耳的响动来。

指导员也把床弄出响动来。

赵林仿佛无可忍耐了,又一次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死死盯着指导员,如同准备打一架,或者无休无止地吵下去。

指导员却伸出胳膊,顺手把开关一拉,灯灭了。小屋里立刻漆黑一片,如坟墓一样罩着他们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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