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水,你说这里是粮食还是石头呢,猜对了你就去验兵,验上了你就去吃皇粮。猜不对你就一辈子在家种地吧。”
马明水盯着支书的手。
支书说,“你猜吧。”
马明水动动嘴,却啥儿也没能说出来。默一会儿。想了想,他往身后退了一步,坐到一块石头上,终于说了一句话:
“让赵林先猜吧,我俩同岁,可我比他生月大,好歹算是哥,你让他先猜吧。”
支书把手伸到了赵林面前。
赵林往地上一蹲说:
“我不猜,你让明水猜,猜剩下的就是我的了。”
支书又把手伸到马明水的面前了。
明水说:“我不敢猜,这是人一辈子的事情哩。”
支书生气了。他把那俩阄儿往地上一倒,用脚踩着拧了拧,说:“你们都走吧,想一夜,还是谁也不肯让着谁,明儿一早,赵林你让娘替你来抓阄,明水你让你妹妹来抓阄。”
他们就从支书家里出来了。到门外彼此看一眼,一个村东,一个村西走去了。
可那一夜事情发生变化了。巨大的变化像冬天来了秋天没去般唐唐突突生发着,像水不到渠却成了变化着。那时候,赵林在耙耧山脉的老家住的那间草屋子和他现在蹲的禁闭室大小差不多,一屋黑暗,装满忧愁,闹得他一夜辗转,翻腾不眠。不消说,他不会平白无故就决定不参军,就把机会让给马明水;马明水也不会无缘无由把机会送给他赵林,而自己决意一生留在田地里。一切都取决于支书的决定了。大体检的时间是明天午时候,距镇上三十五里路,又要走半天。就是说,明儿一早,无论是他去支书家里抓阄,还是让娘去抓阄,那一刻工夫就将决定他的一生了。一伸指头,拿出一个纸团儿,那纸团儿里不是一粒粮食,就是一粒土块或石子儿,那也就是他的命运了,也就是他的一生了。一个阄儿决定人的一辈子,既荒唐,又实在;既偶然,又公平,这让他如何能睡哩。天大的事,被一根头发、一根稻草维系着,谁能睡得着?
他在床上辗辗转转,反反侧侧。
然到天将亮时,他将睡着时,有人在不停地敲他那间小屋的窗户了。他强打精神听了听,那响声的确是来自窗户上。
“谁?”
“我——马明水。”
他怔一下:“明水——啥事?”
“你开一下门。”
“大冷天,睡得迷迷糊糊,有事你就说吧。”
马明水在窗户外边停顿一会儿道。
“赵林,我不去当兵了,明天你去参加大体检吧。”
他惊着从床上弹起来:
“明水哥,你说啥?”
马明水从窗前走到门前:
“你开一下门。”
他慌忙趿着鞋、披着袄将门打开了:
“进来呀,外面冷。”
马明水朝门口靠了靠:
“不进了,我就几句话。”
他问:
“你说你不去验兵了?”
马明水说:
“我把机会让给你,可有一个条件哩。”
他说:
“明水,你说吧。”
明水说:
“真验上了,到部队你要干出点出息来。”
他说:
“那肯定。”
明水说:
“赵林,你知道我自小没有父母,和我妹妹英英过,我想你验上兵了,我把我妹妹说给你,订下这门亲,我做哥的也就放心了。”
赵林那时候立在门里边,因为冷,双手抱着肩,可听了马明水的话,如被吓着了样,他的双手垂下了。他盯着门外比他高了半头的马明水,不敢想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马明水双手袖着,脸在寒月冷星的光亮里,是模糊的灰黑色。他不明白马明水这样给他说时,马明水的心里想了啥,也看不清马明水脸上啥表情。当兵,定亲,天大的事儿呢,能就这么三言两语定下吗?马英英,原来他是那么熟悉,可这会儿她哥说到让她和赵林定亲时,赵林竟在那一瞬间,把马英英的模样全都忘完了。只留下一个每天割草、放牛的瘦女孩的模糊样儿从他面前走过去,同村人,两家相距二百米,一个村东,一个村西,然那当儿他连她是黑是白,眉眼鼻嘴的模样全都不再记得了。
他立在门里沉默着。
马明水等不及他的回答了,也便直截了当问他道:
“赵林,你不同意和我妹妹订婚是不是?”
他不知道怎样回答。总也想不起那个女孩更具体的模样儿。
明水接着又大度地说:
“不同意也没事,我说过我把机会让给你,我就不会再争了,你明儿去验兵就是了。”
说完,马明水低头便走了。踢踢踏踏,无精打采,像自己做了一件很不该的事,极为没趣、极为失败的事,像自己托着把一盘好菜端给别人吃,别人不仅不领情,反而说他下贱那样儿。赵林从屋里追到屋外边,他很想立马答应和马明水妹妹订婚的事,可又总也想不起她更清晰的模样儿,张张嘴,却终是没能说出来。
他走了。
赵林一早就随支书去镇上参加大体检验兵了,因为村里只半个入伍指标,支书去镇上时,从自己家扛了一袋花生,和赵林一道在体检之后,送到了公社武装部长家。
可是,接到入伍通知书那天,他还接到了从水利工地传来的噩耗,说马明水刚到水利工地第二天,和邻村一个青年抬垒坝的石头时,他人在后边,正上坝坡时,脚下一软,倒在地上,抬的那筐似的石头朝后一滚,就挤压到了他的胸脯上。当时,他正在家里给娘念那入伍通知书,听到村街上的惊呼乱叫,他追着噩耗跑出去,就见到村人把明水抬进了村。用两根抬石头用的杂木椽子捆的担架上,马明水静静躺着,一脸苍白,头上、胸上缠满了浸着血的白纱布。他那瘦弱的妹妹扑在担架上哭得死去活来。待赵林挤进人群,蹲将下来,握着马明水冰冷的手叫了几句“明水哥”时,马明水也就用力睁开了眼,痴痴地望着赵林的脸。
赵林隐隐觉出马明水已经不行了,他睁开眼睛,用的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悠气儿。赵林知道明水看着他的目光一动不动是啥意思。他拉着明水的手,轻轻对他说:
“明水哥,我验上了兵,后天就走了。”
马明水的嘴角挂了微细一丝苍白的笑。
他又说:
“明水哥,你放心,这一辈子我会照顾好英英的,有我一碗饭,就有她半碗饭,有我一件衣裳穿,我就不会让她受冻的。”
明水听了这话,就在担架上挣着身子,想用双手去握赵林拉他的手,可他挣动身子时,用力猛了些,力气耗尽了,人就走了去。
马明水死时望着赵林的那双目光,显出了感激、放心和平静,连马明水的脸色也因为终于把妹妹的事情安排妥当而显得安宁祥和了。